欧珠的远方

第9章


  白玛让其米抱着。
  其米说,一切多么可笑啊……
  白玛脱掉自己的衣服。
  其米说,你走吧。
  白玛莫明地哭了,她说,谁能理解谁呢,你看,天黑了。天黑了,我想我在你的树林里也会变成一棵树吧,不是吗,其米?
  其米抱住了白玛,为她说出那样漂亮的话,也为那些话抵达了自己的内心而激动。他抱住了白玛,从此白玛常常在天快黑的时候来到其米的树林里,与其米一起睡在一起,在梦里变成树,变成山与水。当白玛怀了其米的孩子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考虑结婚了。其米去白玛的家时,仍然带着刀,见到普琼时他说,我带着刀子来,所以你得考虑一下变成一棵树,而不是心狠的普琼。
  普琼笑了,他拍拍其米的肩膀说,对不起其米,我的妹夫,现在我觉得我是踢在我自己的头上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喝酥油茶的时候,喝青稞酒的时候,茶与酒的味道在其米的生命里,并不能用准确的词来说出。但是对于善良而特别的其米来说,有了白玛,新的生活展开了,而这样的生活更接近于生命的本质——所有的可能性都有些失去了理想的弹性,但其米的树林的确非常特别地存在过,或许,仍然存在。
  2005年12月于深圳
  简单的旺堆(1)
  县城比内地很小的一个镇子似乎还要小些,大体是安静的白色,被周边稀疏的绿树围着。县城的南边有个屠宰场。长着弯角,身强力健的牦牛看上去像神。像神的牦牛被人用绳子勒住了嘴巴,它不能够呼吸,眼珠子凸出来,它无力挣扎的时候刀子从它的耳后穿进去,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色的血腥味。旺堆经常从远处跑过来看牦牛被杀死的过程。他不言不语地看。
  年轻的尼玛认识旺堆,两个人从来并不怎么说话,但是尼玛从心里有些喜欢旺堆。他从旺堆长方形的脸上看到他盯着自己手里的刀子和刀下的牛,虽然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会对他笑笑,轻轻叫一声他的名子,仿佛心不发出声就不愉快似的。旺堆是英俊的,他的个子高高的,身体宽大整齐,但是他不像男人,他的眼睛里没有男人精气与力量的味道,在与人对视的时候会低下头,像个害羞的姑娘。尼玛简单地叫一声“旺堆”,旺堆发现尼玛叫他,笑一笑,然后抬头看看天,看别处,瞬间就逃了许多地方似的,像是掩饰着什么。
  在那些认识旺堆的人眼里,旺堆是一个简单的人,懂得诗歌的中学教师欧珠曾经说过,他说从旺堆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身体里流的是清水。旺堆不爱说话,似乎惟一的爱好便是看着别人忙碌。他看完了一个完整的牦牛被剥皮肢解,黄昏到了,他通过两边是树的石头路回到自己的住处。虽然死去的牦牛和旺堆并无关系,但是牦牛却被他收藏在心中了。旺堆的心里收藏着许多死去的牦牛,一只收藏进去,另一只在心里就远了一些,虽然远了一些,只要他愿意让它们走近它们更走近。也许那些死去的牦牛的灵魂都是属于旺堆的。
  也许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水给了旺堆特别的心。从山上引下水来,让水不要流到不该流的地方,这是管水的旺堆的责任。旺堆是被村子里的人派出来的管水人。旺堆的阿爸和阿妈早就死去了,他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的家破落得不成样子,最重要的是他种不好地,也没有办法管好羊群。派他到离村庄有些远的地方管水,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旺堆在山坡下的两间用石头垒成的房子里生活。房子早就有了,墙面抹着白色的泥料。旺堆看着墙的时候觉得墙太白了,太白了容易照见一些神秘的事物——他潜在的心理渴望一点生活气味,这样也许可以调和他水雾弥漫的心。他从外面拾来牛粪,捣碎了拌上短麦桔杆,用手做成饼子贴在了墙上。几十片牛粪饼让墙更美气。向阳的山坡上也贴着许多牛粪饼,独立生活的旺堆需要那些牛粪饼烧火做饭。旺堆的房子离树林很近,鸟儿飞来落在旺堆的房顶上,树上,唱歌飞跃。旺堆常常躺在树底下望着鸟儿出神,出神的时候,任凭可能是来自于太阳和高山的风卷着一些草屑和灰尘飘过他的身体。那样的时候,生命里流水的形状与声音,即使在旺堆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也会流进他的心里,发出汩汩的声音。他会莫明地想念那些他管着的水,那些清清的水,流走了,都流到哪里去了呢?
  旺堆守着的那片天地,除了村庄和县城,还有田野和草场,田野和草场被看起来有些远的山抱在怀里,是会成长的图画。在冬天,会有远方飞来的大雁与野鸭,那些有灵性的鸟儿用翅膀划开过许多地方的空气,捕获了天空的秘密,鸣叫的声音浑厚又透明。每年冬天落雪的时候,旺堆似乎都能从那些从远方而来的鸟儿身上获得信息,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心捕捉到需要深想,旺堆的生命正在悄悄开放。
  在旺堆二十八岁的那个春天,强巴见到正躺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旺堆。
  旺堆,我来了,你不觉得所有的山都离你更近了一些吗?因为我的到来,你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你去上山吧,把水晶石找到了,女人也就离你不远了。
  我觉得时间静止了,山却在成长。旺堆轻轻地说。水晶石和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简单的旺堆(2)
  我听说心里简单的人,眼光也简单,这样的眼光会让你发现大的水晶石……你从山上采来水晶石可以卖给我,有了钱你就可以娶女人了。
  女人,它们是大雁吧!旺堆认真地望了望天说,有谁愿意我和在一起守着水过日子呢?蓝蓝的天空也只不过有几朵白云飘,我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我是守着水的旺堆啊!
  要是你能变成白云啊,我什么都不用说了……听我的话,把你躺着的时间用到别处去,你就会有新发现!
  旺堆的生命中的那些死去后却仍然在虚无中鲜活的牦牛,常常进入他的梦境。他梦到那些牦牛从雪山上走来,从草地里走来,聚集在他的面前,用眼睛和弯弯的角对着他,让他的心收紧了,以为是无意中发现了神秘事物的秘密要面临惩罚。梦中的眼睛望着别处,又盯向地面,地面上是被太阳晒得光滑的石头,那种在梦中的光滑温度让旺堆想要说话。旺堆几乎要哭了,他在梦里说,我说不清楚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啊,我不能给你们路,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你们看,太阳正亮,太阳正亮……牦牛们在旺堆的梦里并不说话。过了很久,那在梦中的一切似乎就像是心灵与时空,生命与万事万物的对恃。旺堆期待着那些牦牛消失,他心盛不了太多事物。后来没有办法,他想到了自己管的水。那水从山上流下来,流向梦中的牦牛群。旺堆说,喝吧,这是属于你们的水,喝下它们就去吃草。那些牦牛低头喝水,然后离去,旺堆的梦也就醒了。
  因为梦,生活也要发生改变。因为那些梦并不是凭空而来,醒来的时候旺堆期待着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发生改变。虽然他仍然在自己的生活中,可是强巴来了,让他去找水晶石,而且,水晶石与女人还有关系。
  女人,女人……旺堆的心流出一股甜味的清水。
  旺堆上山找水晶石的时候,山脚下草地上有许多野草花开了。走过芳草地的时候,因为有了具体的目标,旺堆的脑袋里本来没有什么想法,可是那些有灵气的花与草让旺堆有一些想法了。他弯腰摘了一朵兰花,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花……
  嘴里轻轻说出这个词,旺堆的心里便有了一朵花,尽管他抬头看山时,山还是棕色的,还是那样高。一朵花敞开了生命,一股同时也吹着天空和白云的风,吹进了旺堆的心里,让他心情喜悦地想到了格桑。
  不久前,旺堆在河边遇到放羊的格桑,当时格桑正蹲在地上撒尿。格桑个头不高,扎着粗粗的辫子,大眼睛黑白分明地亮着,黑色的脸堂上有两片酡红,记录着太阳与高原的风景。会唱歌的格桑,嗓子像清亮的河水,旺堆以前是听过的,那时候他觉得格桑就像一朵花儿。如今他手捏鲜花的时候想到格桑,他觉得自己的心动了。
  哦,一朵鲜花在地上撒尿。旺堆的心活泛起来,生命里有了那句话,却没有说出来。
  天高地广的高原上,格桑看到旺堆,站起来笑着说,水里的石头是湿的,地上的石头是干的,所以啊,我要这些地上的石头也变成湿的。
  哦,格桑多么好,她竟然说出这样调皮的话。
  旺堆笑了,他走过去,好像是有意看了看那片被格桑尿湿的地,然后说,我看到了……地湿了,地上的石头也湿了。
  你的心会不会也湿了呢?格桑咯咯地笑着,用带风情的眼盯着旺堆。
  旺堆逃开了格桑的目光,去河边洗脸,也许是水给他带来了想法,激活了他简单的心,于是他说,你看,我也湿了。
  旺堆的话让格桑笑弯了腰,看她笑过了,旺堆觉着自己也该走了。本来旺堆只是想要用河水洗洗脸,并没有想到要碰上格桑啊。不过格桑蹲在地上撒尿的形象却存在他的心里了。
  旺堆转身走掉的时候,身后的格桑叫他,旺堆……
  旺堆并没有回头,格桑在叫他,可是,他一回头,那声音就消失了啊。也许旺堆真的是不开窍的旺堆,也许爱情需要一个人的世界发生改变才能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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