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珠的远方

第25章


这样的举动似乎并无意义,这使我想到萨特的存在主义学说,虽然其米的这种举动,仍然是存在方式的一种,但我想到虚无的意义,这也是一种意义。精神的力量,是看不见那种力的原形的,但是那种力是存在的。如果没有了虚无,存在也会失去意义。这世间也没有永恒,永恒必然是实与虚的交潜变幻,与持继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只要了解到精神的力,不要在沉重的时候忘记它的存在,这就是一种无形的,支配着我们活下去,并活得更好的力量。
  其米从一个个的梦中,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从虚无中来。我的小说,在写到那里的时候,我也并不能预知,我会写到那样的内容,但显然,如果我的心中彻底不存在这些内容,我的虚构就无从实现。透过这个现实,我们知道,梦的存在,也是人存在状态的一种反射。没有绝对的虚无。我们生活在虚与实之间,总归是,太强调什么都是可笑的,或者是可爱的。小说是可以强调什么的,我也是可以强调精神的,有人会认为我写得可笑,有人则会认为我写得可爱。事实上,我想要的是反思。人有了反思自我的精神,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就会更加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地保持自我,拥有渐进的人生。
  我没有权力向读者要什么,我只能写我想要写的世界,使我所写的世界更加美好。我也会经常感到孤独,我由排斥这孤独,到现在,已变成享受这孤独了。在这个纷乱喧哗的时代,孤独一点有什么不好?我梦想自己的强大,我努力使自己强大,这有利于我寻找足够相互配得上的孤独的朋友,包括爱人。
  其米当然是要简单很多,我不能赋予他太多我的思考。我无法一下子敞开一个人,尽管我可以让他特别。事实上,如果你让一个人太特别了,他无所不能,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如何能帮助读者来思考这些,为他们留下阅读的空间呢。这显然是我找的理由,我并不是认为我是全有理。就像我在小说里会这么说:“在有风的时候,树与树商量着要不要给其米一个特别的梦。”树与树会不会这么商量,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我可以这么写。我本可以省去树与树商量,让其米直接做梦,但我偏要让树出现,这是我想让自己心中的树参与进来,与我,与我所写的其米,一起来形成这篇小说。
  想象的事物,不是没有根源的,就像卡夫卡写一个人变成一个甲虫,他是在自己的内心里调动了他的生活全部经验、阅历、写作能力,甲虫只是个外壳,而想象的内容则是装在这个外壳里,使这个人物形象活了起来。我的这篇小说自然不能和卡夫卡的《变形记》同日而语,而且我在写作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卡夫卡的篇小说。我更喜欢他的一个叫《骑桶人》的短篇,那篇小说几千字,使我更为直接和简单地了解什么叫虚构。
  其米梦到白玛穿了一件新氆氇,朝他笑。就像我们的梦中会出现熟悉的人一样,其米根据自己的梦,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走出去了,他想要看看自己的梦是不是真的。说到这儿,我想要说:黎明时分的西藏,我是见过的,特别美,这种美在于群山在夜色将尽的甜静中,使人感觉到万物在将醒未醒时充满了希望。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8)
  其米走到县城见到的不是白玛,而是白玛的阿妈曲珍,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真实的梦,等曲珍笑的时候,其米觉得自己有些爱上了她,可曲珍不是白玛。爱情使他分不清曲珍还是白玛,他的求爱的方式也是特别的:他装成瘸子在商店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一次比一次瘸得夸张。后来其米又跳起了舞,他越跳越快,几乎就成了一团滚动的光。白玛出现了,看着他,笑了。其米的心里甜起来,他觉得白玛的笑使他自由又自在,因此也不再装瘸了。为了让自己的梦成真,他对白玛说,“去穿上你的新氆氇。”白玛犹豫着,曲珍走过来。其米又说,“阿妈,我喜欢你,也爱上了白玛,我要把她带回我的家……你让白玛穿上新的氆氇吧,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想让梦变成真的,我们可以办得到。”梦与现实,现实与梦的交融,终究是,由梦而起,然后是梦在现实的破灭。接着,曲珍的哥哥普琼走过来了,他把其米打倒在地上,其米被踢昏过去。我敞开了其米的自由,又让他在现实中受到惩罚。但是,不能就这样结束,小说仍然要继续下去。
  其米在他的现实里有了一匹马,他骑着马走过县城的街道,因为受到爱的挫折,并不看在商店里卖货的白玛。其米的腰里也有了一把长长的刀,那把刀的刀鞘正是用马腿骨做成的。我又把现实与一种敞开其米生命内部的代替物马腿骨联系起来,想要说明什么呢,我觉得,一切并不是一定不可以改变的。其米是要坚持获得自己的爱情的,显然,如果白玛一直不会理他,他心中的爱情,也永远不会消失。爱,有时候果真是自己的事情。
  我的心是软的,我让白玛喜欢上了骑着马,带着刀的其米,她走进其米的石头房子,穿着新的氆氇,对着其米笑。这个时候的其米,仍然处于一种不确定现实的状态,他在梦的边缘。其米说白玛不是一棵树的时候,白玛听不懂其米的话。可是白玛说:“谁能理解谁呢,你看,天黑了。天黑了,我想我在你的树林里也会变成一棵树吧,不是吗,其米?”其米为白玛说出那样漂亮的话,也为那些话抵达了自己的内心而激动。我创造一个相对理想的结局,他们在一起了,但是,其米有了白玛,他新的生活就要展开了,而这样的生活更接近于真实生命的本质,换言之,其米并不是见得是一个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内心,完全支配自己的精神与梦境的人,因为,他选择了现世的爱情,他梦想中,他世界中所有的可能性对于他而言,都失去了理想的弹性,。
  六
  在《简单的旺堆》中所写的县城,是我待过二年多时间的林周县。林周县离拉萨市不算远,有人说翻过一座山就到拉萨了,可是我们开车早上去,却差不多需要一个上午。可见西藏地形的绕来绕去的复杂。
  林周那片地方的山,水,树林,附近的村庄与县城的格局都是我熟悉的。我们的连队,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连队的旁边,有一个山坡,有一片树林,一条河流依山坡流过去,河中间有一个水磨,水磨不远处有两间守水人住的房子,在我的小说中那成了旺堆的房子。
  县城大体是白色的,被周边稀疏的绿树围着,而这一切又被远处的山围着,远远的看去,一切都是安静的。县城的南边有个屠宰场,每次路过那里时,我都闻到一股血腥味,那儿又是骚动不安的。我亲眼看过藏族人用绳子把牛的嘴巴勒住,使他不能呼吸,然后用尖刀杀死。那场面曾经被我用相机拍了下来,我一直无法用心消化那个场面。
  牛在我看来是有神性的,牛被杀,我自己的心里难以接受,但还得承认那个现实无法改变。牛吃草,人吃牛,但是,如果牛也是有灵魂的,牛的灵魂会到哪里去呢?我胡思乱想。后来,我虚构了旺堆,旺堆是个守水的人,我的脑海中找不见旺堆的原形,我的许多小说找不见人物的原形,一点影子也想不见。
  旺堆在我的想象中他身体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清清的水,这显然是错误的想象,但是可以这么形容,或者是这么认为。旺堆是简单的,他无法逃避和拒绝残酷的现实。旺堆经常去看牦牛被杀死的过程,这在我潜在的心里是借旺堆这个人,用他的心记住那些健壮美丽的牛。记住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也是一种爱,对生灵的爱。这种爱是一种美好。我就想写这个。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9)
  杀牛的尼玛心里难道就不美好了吗?也不见得,虽然他与旺堆并不怎么说话,但是他喜欢旺堆看着他杀牛,没有旺堆在场,他会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缺少什么呢?牛死了,收集牛的灵魂的人不在。当然,尼玛不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或者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想。但是我认为他们却是一对搭档。
  旺堆和尼玛是两个不同身份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心理:一个杀死牛,一个让牛在自己的心中复活。他们形成了一种对立的关系。这就像我们看到的很多人,他们本来不该做某样事情,却偏偏身不由已地做了。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对于整个社会群体来说,常常是人微言轻,是无法代表自己的内心而活的。我强烈地感受到现实的无奈,因此喜欢上了逃避,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逃开,我必然就被圈在某个圈子里,而我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那个圈,只能被那个圈所改变。我喜欢逃,趁我还有这个能力的时候,尽可能地逃到有自由的地方,有自我的地方。这并不是我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现实,我是认清了我适合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打交道,能打多久交道。终归,我对一切人没有恶意,我只想自保,只想在自保的时候保住我对文学的追求。
  林周县有一个大草场,在冬天,会有远方飞来的大雁与野鸭:“那些有灵性的鸟儿用翅膀划开过许多地方的空气,捕获了天空的秘密,鸣叫的声音浑厚又透明。每年冬天落雪的时候,旺堆似乎都能从那些从远方而来的鸟儿身上获得信息,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心捕捉到需要深想,旺堆的生命正在悄悄开放。”我为模糊的风景与人的存在关系尽可能清晰地画出了一个图。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