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霜

第165章


难道珠儿她这些年一直都在你们那儿?她过得好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她?怎么样才能让我见到她,让她回家……”
  说到后来,沈明琪已经站了起来,语调激烈而哽咽。
  朱明月看着他:“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沈公子想要沈明珠今后过得好,如果你还想见到她,必须对我开诚布公。”
  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事都无法遮掩了。
  一直以来朱明月始终都没问过:
  死士岩吉跟她说过,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都被关在南弄河以南的西岸水牢,就在芒允寨子旁边,紧挨着勐海两大禁地之一的养马河。然而凤于绯在那九幽的暗中授命下,引着她去见沈明琪的时候,沈明琪分明一直住在金湖旁边的屋舍。
  一个被掳劫的犯人因何享受到这么优厚待遇?
  那九幽也曾说,在上城除了她,除了沈家当家,还有一位很特殊也相当尊贵的客人。
  那个客人是谁?
  还有她去若迦佛寺找“洗眼神泉”的一日,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只看到了那人的半张脸,可她看清楚了,跟她认识的一个人非常像:沐晟身边的那个传信官,阿普居木。
  什么了不得的事,阿普居木会出现在曼景兰?
  或者换一种问法: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堂堂的黔宁王亲临?
  从她离开元江府,过去两个多月,其间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她从东川府来元江的整个过程,她在澜沧土司府里的种种作为,她来到曼景兰后的遭遇……朱明月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几乎是步步盘算,过关斩将一般惊心。这段时间内,沐晟都在做什么?
  照理说,他应该在东川府等着迎接远道而来的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然后整肃军备,领着大军一路朝着勐海这边开拔,紧接着就是一触即发的大战。在这其中,对沿途粮草辎重的安排、途经府、州、县的安抚与调度,还有各大卫所将士的驰援与整编……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亲力亲为,中军大帐中更需要他去坐镇统帅。
  所以,她从没想过会在元江府的任何一处地方遇见他,更没料到会有危难关头不期而遇的机会——但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都发生了,她有很多话想问他,想跟他说,两人见面的时机却正处在危险境地,不是急需休息夜宿在密林,就是在紧张万分的情况下赶路,而后,又在进退两难的关头以身犯险,再然后,两人齐齐掉下悬崖,险些死在蝙蝠洞里……
  被布施高僧搭救后,两个人待在石窟中养伤,朱明月面对着浑身重伤、昏睡不醒的男子,心中追悔莫及,她甚至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凸出来的残壁,如果布施高僧没有出现,或是他不懂医术也没有草药,他们两个会是什么结果?
  但是他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之后,一直刻意逃避的问题一点点浮出水面。
  朱明月在来上城之前,曾说,如果这是一个迷局,揭晓答案之前,她需要等三个人。第一个,是元江府的无冕之王那九幽。第二个,是沐晟。她等到了。
  朱明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在拼命博弈的时候,又陷入到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这个阴谋的缔造者,很可能就是这个为了她毫不犹豫身陷险境的男人。为了她,他差点送掉性命,让她如何再去怀疑他、试探他,甚至是出手对付他?
  石窟中两日朝夕相处,朱明月不只一次想去问他,她希望他能够给她一个答案。但是她忽然想到,如果易地而处,此时他来问自己来元江府的真实目的,问她一心要去般若修塔的原因,她会不会回答?
  多么可笑!在断崖时,他们能够将活下来的唯一机会让给对方;在蝙蝠洞中,他们能够同生共死。活下来了却无法敞开心扉,甚至连半句都不能吐露。
  此时此刻同样陷入激烈挣扎的不只床榻上的少女,还有扶着雕花架子床,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的沈明琪。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想让在下开诚布公什么?从最初遇见一直到现在,沈某自问任何事都没有欺瞒你。反倒是……”他哽住,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反倒是小姐刻意隐瞒身份,代替了舍妹的位置。能将王爷蒙在鼓里并且天衣无缝,小姐的身后一定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势力,沈某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小姐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
  沈明琪的面色颓然,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痛苦,让他感到心力交瘁。床榻上的少女却不为所动,道:“沈公子的确从未有欺瞒,因为你什么都没说过,一切秘密都被你藏在心里;甚至在你以为我是沈明珠时,依旧对我三缄其口。但是事已至此,我不希望你再敷衍我,或是对你与黔宁王之间的事继续守口如瓶,否则……”
  “否则什么?”
  “沈公子的顽固,一定会让你、沈明珠,乃至整个沈家,陷入比沈家先祖沈万三在世时,更加悲惨的境地。”
  沈明琪心神巨震,他用无比恐惧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女,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今日她之所以跟他摊牌,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看穿了她的身份,而是今日她要跟他摊牌。
  多可怕的一个人!
  又何其工于心计冷酷无情!
  拥着被衾倚靠着软枕的少女,面色苍白,面容憔悴,单薄的身子纤瘦不堪,显得弱不胜衣。沈明琪却感到悚然,但是他也有种被看穿一切的心虚。
  “小姐到底想知道什么?有什么事你居然要抬出我妹妹、抬出整个沈家作为要挟?你不觉得迫害无辜之人太残忍了吗?”
  的确很残忍。
  但是她没有选择。
  朱明月定定地看着他,道:“沈公子这么说的意思,是不合作?”
  沈明琪被她的直截了当激得浑身发抖,攥紧了双手,他咬着牙道:“好,小姐你问!只要是沈某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对方攥着他的身家性命、他的把柄、他的软肋,沈明琪的胸膛中有一团火在烧,不甘而折磨。却见她垂下了眼帘,好半晌什么也没说,就在沈明琪以为她改变主意的时候,她又抬起头来,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如暗夜。
  “告诉我,黔宁王,是不是叛国了……”
  此言一出,偌大的寝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问题,你不如直接问我。”
  无比熟悉的声音,透着一如既往的倨傲和清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耳畔。朱明月愕然转眸,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那拄着拐杖、右手吊在胸前,一条腿包扎着的男子,赫然出现在了外厅里。
  沐晟!
  沈明琪的目光中也不无惊诧,却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刻,惊诧变成了震惊:“王爷!你这是怎么了!”才多久不见,怎么重伤成了这样!
  男子喘了口气,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阁内,道:“几天前受了点伤,现在好多了。”
  走几步路已经满头大汗,沈明琪赶紧过来扶他。几乎没把全身都包裹上,却是“好多了”,那不好的时候岂不是要命了。
  沈明琪想得没错,之前的确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沐晟被沈明琪扶着坐到紫檀圆桌前,卸了拐杖,他抬眼看向床榻上的少女,黑眸定定,道:“来之前我都知道了。放心,是谁把你伤成这样,我将他碎尸万段。”
  朱明月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的乱作了一团,同时还有一种极度无力的挫败感。这就像是原本胜券在握的一盘棋,就等着屠龙,岂料对方一子落,整个局势急转直下。她所有的镇定自若、步步为营、攻守谋算,在遇见他的这一刻,全部灰飞烟灭。
  “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朱明月想起自己刚才对沈明琪的咄咄逼人,为了让他就范,不惜恩将仇报,利用他的身家和亲眷为胁迫。他是不是一直在门外?看着她一句句地攻讦别人,听着她跟沈明琪摊牌,同时也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朱明月突然感到烦躁,有即刻从这间寝阁里出去的冲动,但是她没力气下床,唯一的出口还被他挡上了。
  这时,圆桌前的男子道:“是布施高僧送我回来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让朱明月笑了:“‘回来’?看来王爷之前就在上城,那九幽口中那所谓很特别又相当尊贵的客人,就是堂堂的云南藩主!”多可笑,好比一个是官、一个是贼,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猜过他会来,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
  沐晟却不接她的话,只直直看着她:“刚刚你说的,都是真的?”
  朱明月道:“王爷指什么?”
  “你不是沈明珠,你来云南、来元江府都是一早设计好的——”沐晟说话间站了起来,拄着竹杖,身体颤巍巍,却拒绝了沈明琪的搀扶,一步一步朝着她缓慢地走过来。
  阴影逐渐笼罩在头顶,朱明月刚想偏过头,就被他一把钳住了下颚,被迫仰起脸朝向他,“说话!”
  朱明月疼得蹙眉,在被衾中的手不由伸出来去拨他的胳膊。她的手还包着,厚厚一团,刚举到半空就牵动了上面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得咬唇闷吭了一声。
  沐晟忽然感觉自己也很疼,心尖儿上说不出来的疼。
  他松开手,改成攥着她的手腕,却发现袖子从手臂上滑落,露出的肌肤上面遍布着鞭痕。一道一道,在雪白的藕臂上,触目惊心。
  “谁打的?”他双眸厉色乍然。
  朱明月将脸扭过去,“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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