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红颜

第23章


这日知事特来告知,后日当今爱弟睿亲王将在书院的德馨堂宴请几位大儒,代表朝廷表示对清流和各种学术的尊重和欢迎。
纯娘和春榕顿时惴惴不安,书榕却早已胸有成竹,“后天我们去积云寺。”
“积云寺!?”二人好生不解。
“是啊,到积云寺进香,求佛爷庇佑咱们囡囡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书榕笑着领了囡囡到小书房去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清晨,天朦朦亮,书院大都还沉浸在梦乡,西角门开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驶出,知事站在门口,怪哉,今日王爷驾临,大半的人虽不在宴请之列,但都向知事们打探或表达恭候之意,这谢先生却一大早带着一家老小出门去了,不过,见惯不怪了,名士嘛,总有些怪异和傲然,今天出门会友赏景的可不止谢先生。
云青青,水澹澹,晨雾和香火的氤氲中,南钟山似屏风九叠,横亘在都城的南郊,山腰间的积云寺忽隐忽现,杏黄围墙朱红楼阁掩映在参天的苍松翠林中,宽阔的高高的石阶前是一片牌楼的延伸,直到山脚,然后才是巍巍的山门矗立,无不显示着这座千年古刹的赫然和鼎盛。山脚开阔的广场上,已有不少轿子和马车停在一座座亭子前,小贩和商铺开始吆喝。
书榕抱着囡囡下了车,扫视四周,隐隐有彪焊的汉子出没警戒,她的运气不错。
登上石阶,三人都有些气喘,趁休憩,书榕道:“我就不进去了,春榕,陪你大嫂进大殿,照应着囡囡,我慢慢往前走,等着你们。”
春榕嘀咕,她自己要来,到了地头却又不进去,好生莫名,囡囡已挣扎着从他怀里爬下,摇摇地朝燃着一捆捆香烛的大鼎奔过去,他忙跟上。
书榕往右拐再上台阶,秋风处枫叶纷纷,一片火红坠落,满地的松针散发着清香,陆陆续续有游人和香客,书榕扶着栏杆,眺望葱翠起伏的山林,阶下宝殿的飞檐走兽,今日是十月初一,那位昭阳殿里第一人应该来了,不然不会有这等的架势,传闻她是不扰民的,二年前纯娘是一品诰命,或许这位陛下还有印象。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陪侍的命妇中有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大殿里似乎有一丝骚动,十多名汉子不动声色地围在了殿前后,书榕心念一动,戏开锣了,只是如何收场,要看纯娘的造化了。她稍犹豫,万一缙云公主或是云夫人在……她笑,纯娘之事她是避不开的,那就早日面对吧,于是从容举步走下台阶。纯娘步履匆匆,随后的春榕一脸愠色抱着囡囡从幽暗的大殿走出,囡囡眼里已是蓄洪汪汪,书榕忙抱过轻拍,“乖乖,不哭啊,不哭,乖乖……”囡囡把头歪在她肩上,她心疼地低低问道:“怎么了?”心中燃起了怒意,那人当真没有一点慈爱。
春榕道:“方才我们进去,前头有人进香,正等着,一位老妇人看见大嫂,直嚷‘有鬼’,我们还未说什么,一个年轻女子竟冲到大嫂面前,厉声呵斥,出言不逊,囡囡受了惊吓。”
书榕把囡囡交给纯娘,“纯娘,你受委屈了。”她扶住纯娘的肩膀,纯娘苦笑地:“这不算什么,以前再难听的也有,只是她们说我还罢了,竟指囡囡是小野种,太过分了。”语气之中有几分哽咽,书榕歉疚地:“是我不好,我早该同你说一声的。”
这时殿中走出一群人,中间簇拥了一位娉婷少妇,意态淑真,一袭绣罗素裳,难掩其典雅和尊贵,清灵的眸光看过来,微微笑了一下,顿住脚步,对身边的俏丽女子说了几句,那女子欠身,捧了一竹盒,走到他们面前,深施万福:“我家主子请这位夫人原谅,惊扰了夫人进香,本应过来赔罪,有公子在,多有不便,这盒精点已供了佛,请笑纳。”
书榕欠身:“有劳姐姐了。”
那女子又拿出一对镶嵌碎钻的金锞送到囡囡面前,“好看吗,这个是送给小乖乖的。”
纯娘惶恐:“太贵重了。”
那女子一笑:“我家主人说了,小姑娘真是可爱得紧,不知府上何处?贵姓?想请夫人和小千金到家中做客。”
书榕心中暗喜,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向人群,没有认识的人,其中有一老妇和年轻女子躲在人后,目光愤恨掺杂着畏惧,她拱手道:“不敢,在下谢书榕,日前寄居京华书院,不敢打扰你家主人。”
那女子有几分豪气,“原来是名士,失敬失敬,更得再陪一罪,请先生海涵。”
书榕目送那群人恭谨地护着那少妇在殿前上轿,对看着有些发傻的春榕低声道:“春榕,你也有幸,这是朝廷另一位圣人。”春榕吃惊得张开了嘴。
那少妇似乎有感,临上轿时回头看了一眼,却是直直看向了书榕,书榕心猛地一跳。
西暖阁里悄然无声,珠帘未卷,书房里软榻上未语半坐半倚,凝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珠帘清脆一碰,紫衣掀帘,嬴天池走了进来,“怎么没睡会儿?”他坐到她的身边,未语就势一靠,“睡不着。”
紫衣和澄衣带着宫女们退到廊檐。
“是不是上午的事情让你不快了?”他宠爱地拢她入怀。
未语轻轻哼了一声,嬴天池安抚地亲亲她的乌发,“别怪他们,我不放心。”
“今天我看见了柳闯夫人慕容氏。”她不紧不慢地说。
嬴天池神色有些肃穆:“阿语,是柳闯夫人?你会不会认错了?”柳闯之妻已经亡故二年了,柳闯夫妻情深,至今悒悒寡欢,未再续娶,怎么阿语说看见她了?
“不会错,我生下琛儿,她还是新婚,随她婆婆一起来贺,丰姿清秀,温柔娴雅,我印象很深,后来听说她突然得了暴病亡故了,心里还叹息了一阵……”
她的声音渐渐底息,朦朦地靠在他怀里睡了。
他不敢动,心想叹息的应是他呢,阿语有孕后常常靠着他就睡了,起先还让他着实紧张了一阵,今天看来是累了,他宠溺地看着她,窗户微开,有几缕阳光折射而进,映衬得她脸若晓露,颊晕轻霞。
他闭目养神,阿语一向柔和,从没有拿皇后架子训斥何人,可今天侍驾的统领回来禀告,进香时发生了插曲,阿语罚柳闯之母诰命夫人楚氏在景龙观面壁三日,现在又称看见了死去的慕容氏,这其中必有蹊跷,想是豪门家事,还牵涉了人命,他十分厌烦。
怀中人儿一动,他张开眼都是温存,未语揉揉眼,“我又睡着了?你手又麻了吧?”
他的爱后,魅惑中又可以是清纯娇憨,嬴天池爱怜地:“累了再睡会儿。”
未语坐直了身子,思绪回到先前:“慕容氏不像是会再嫁之人,可她身边居然有夫君,还有稚儿,那位公子更是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来。”
嬴天池心里有些酸酸,又恐她伤神,假意板着脸:“好啊,当着朕提别的男人,看朕罚你。”
未语笑着拨开他骚扰不规矩的手掌,反被他握住,“我很认真的,那人是今年赴鹅湖之会的名士,他好像是有意把慕容氏送到我面前的,想是慕容氏含冤莫白。”未语眼睛一亮,这正是以前看过的言情小说,恶姑当道,情敌恶毒。
“天池,慕容氏的小女孩真是可爱,我想接她们母女进宫做客,顺便启发启发琛儿,一点不像三岁小孩。”
嬴天池好笑地看着她皱着俏鼻,未语越发地孩子气了,他心疼地:“无聊了?”
“嗯,天池,”她摇着他的手臂,只要四下无人,未语的娇媚说来就来,“反正在宫里,不怕生事。”有些唯恐无事的样子,嬴天池笑:“不怕吓坏人家?”
“不会,名士必然宠辱不惊,何况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慕容氏是认识我的。”想起那时慕容氏微吃惊却不卑不亢,越发觉得那位谢先生应不是平凡人。
她站起来威胁道:“阿,方才我还做了虾饼和茶汤,你不答应,可没得吃。”
“好好好,你最大。”嬴天池最难消受佳人撒娇兼耍赖,宠溺地说:“都依你,让你做个女提刑。”他暗中令锦衣卫调查就是,“茶汤,朕很想吃啊,可不敢违了皇后陛下的旨意。”
让他一语道破,未语无辜地笑,殷殷勤勤地:“紫衣,把茶点端上来。”
夕阳西坠,彩霞满天,马车停在了街口,御者回头道:“谢先生,是睿亲王的车驾。”
书榕撩起窗纱,街中书院正门大开,两旁列翅是铠甲鲜明的骁骑军,山长和十几位巨儒众星捧月地涌出一轩昂男儿,那人拱手,矫捷地跃上骏马。
书榕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心蓦地一抽,他还是意气风发,绛色的五爪蟒龙袍,泥黄色的玉带,脸庞消瘦些,颌下有短短的胡髭,还是那么尊贵和儒雅,一种遥遥的疼痛撅住了她的心扉,往事如泉涌,月夜幽谷相救,汝州荣辱情缠,夏日仓皇出走,他的视线扫过来,书榕放下了纱帘,迎面碰上纯娘和春榕关心的目光,她摇摇头,嘴角有一丝微笑,那满是苦涩的笑容,她不自知,纯娘却是一震。
车马辚辚,旌旗猎猎,嬴天放策马而过,似乎有道目光注视着他,他鹰目掠过,街旁大都是崇敬和仰慕,他顿住狮子骢,仪卫止步,他回头,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五爷”成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张可爱的小脸嘻嘻地贴在车窗上,“走”嬴天放放开缰绳,信马由缰。
书榕心中百味,原来近在咫尺,又却是远在天涯,她的情感和矛盾是深藏,而没有消失。也许是她的劣根,她的心里并没有忘了他,马车缓缓驶向书院,人生这样擦肩而过,也是一种境界了,她有他,却未必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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