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

第50章


如果二十四岁的我不是那么孤陋寡闻,如果我当
时读了那本奇书,了解陈渠珍这个名字所涵指的一
切,我想,我会义无反顾地拽上老饭,立马上路,去
重走百年前的老路,去体验那茫茫雪原上的九死一
生。
那个叫陈渠珍的人是清末民初的一员武将,持戈
驻藏大臣赵尔丰帐下。
陈渠珍出身武备学堂,本是才子,文采武功皆为
人上人。这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一入藏地,红顶子的
仕途、跨民族的爱情便纷沓而至。雪压枪头马蹄轻,
彼时的陈渠珍正是少年得意扬鞭策马的人生节点。
奈何少将军一头撞上的是大时代,他遭遇的是近
代中国百年大折腾的当头炮。
辛亥革命时拉萨亦有同盟会起事,他本是新派人
物,同情革命,但毕竟也是清廷遗臣,忠义难以两
全,故而率部众百二十人冒死遁走。陈渠珍不迂腐固
封,亦不随波逐流,在名节和良知的权衡间选择走出
这一步,着实令后人生叹。
可前路却并非坦途,他们走的是九死一生的羌塘
荒原,那里平均海拔近5000 米,比拉萨的海拔高出
来近2000 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一个羌塘的大
小,相当于两个浙江,秋冬时节,那里是最耐磨的游
牧者们也不敢轻易涉足的茫茫荒野。
陈渠珍计划取道羌塘草原,翻越唐古拉山入青
海,抵汉地。踏上这条路时,他不是没有评估过要面
对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难。但他依然坦然上马前行,
并未犹豫。当时是1911 年的晚秋。
羌塘路茫茫,无给养无得力的向导,一路上极尽
苦寒,断粮长达七个月。部众接二连三饥寒暴毙,几
乎每天都有人永远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连一
席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道德的底线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众要么反水火
拼,要么人相食,人性的丑恶比藏北大风雪还要凛
冽,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恣意横生。在人性的绝境
中,甚至连陈渠珍都难以自保。随从亲信全都凋零
了,唯剩其妻西原万里生死相随到西宁。
西原本是工布江达的藏族贵裔女,两人的相遇相
知是一场奇遇。
陈渠珍曾在工布江达有过一段安宁的驻防时光,
他本性情中人,爱结交豪客,林芝贡觉村的藏军营官
加瓜彭错就是其中一个。一日,加瓜彭错邀他做客,
宴饮中,陈渠珍第一次见到了加瓜彭错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变身男装,为客人
表演马上拔竿的精湛马术。西原矫健敏捷的英姿为陈
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错极力称赞,后
发现是一明媚小女子,更是惊讶异常,连连感叹。
席间,加瓜彭错笑说,既然如此错爱,那就将西
原许嫁给你吧。西原娇羞不语,当时陈渠珍以为不过
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应。不料几日之后,加瓜彭错
真的将盛装的西原送来。女装扮相的西原楚楚动人,
漂亮得惊人,顾盼间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
的心。
她是朵含苞的格桑花,一遇见他就绽开了,一生
只为他陈渠珍一个人开。
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言之戏竟结如
此姻缘。二十余岁的陈渠珍自此堕入一段惊心动魄的
爱恋之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剥离干
系。
婚后的西原亦随夫征战,她不畏流矢烽烟,屡屡
临危救命,尤其是波密之役时,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
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
奉献,只把这些,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不到二十岁的一个小嫁娘。
她对他的爱几乎浓烈成一种信仰,一种可以让她
舍生忘死、放弃一切的信仰。她是他的爱人、母亲和
护法绿度母,他要走羌塘,她万里相随。她本藏女,
不会不知道前路意味着什么样的生死……就算安抵汉
地,今生她也几乎无缘再重返藏地。她需要为他放弃
父母、语言以及故乡。
她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没有询问他什么,只是绷
紧了弦,舍命相保。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
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
有些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
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上,不论艽野之上
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
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
们早已回归到最原始的丛林法则中,哪里还管她靠人
性的本能来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线。她又冒死带人去猎
来野驴野狼,只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
野驴野狼不常有,没被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
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
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他的亲随而垂泪,她抹
干泪水后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
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
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
握的,自己的生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她充起他的卫兵,护犊一样地护着他。她自己少
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吃过。她
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可以没有我,
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深爱着他,就像始
祖的先民一样,以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爱着她唯一的
男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汇。
情之所至,缘订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俩
订下三世盟约:
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一个汉族落魄军官,
一个藏族贵胄女儿,依偎在茫茫雪原上,呢喃着的声
音被风吹散又聚拢。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
的世界。那一刻,他们却是不再恐惧害怕的两个年轻
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反正天上地下,能与君相随,死又何妨。
情之所至,或许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衹
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彼时已是1912 年的初夏。
奈何苍天不仁佳人不寿,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
原灯油耗干,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西原遗言道:“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
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
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
了。”
……她用她的命来爱他,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
务只是伴他一程……任务已然完成,她已然到了离去
的时间。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
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他潦倒到甚至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
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美好的一切都随风逝去了,陈渠珍茕茕孑立在没
有希望的西风里。人生的大悲凉,莫过于斯。
故事还没结束。
多年后,陈渠珍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广聚披甲
人,割据一方。届时,他已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湘西
王”,几乎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陈渠珍风骨依
旧,他不畏权势,硬桥硬马地守着自我构架起来的处
世原则,在一锅汤水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
耿直高傲,屡次开罪于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
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
男人,一生仕途历经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三个时
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去圆滑处世。
东山再起后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迁葬在自
己的故乡小城凤凰。他叱咤半生后,于1952 年得善
终。六年后,1958 年,西原在凤凰的坟冢被推平, 遗
骸不知所终。
陈本儒将,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那本日
记体奇书《艽野尘梦》,这本书他自少年得意时起
笔,从二十六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
物,藏地风土,工布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
于西原逝去时戛然而止。
陈渠珍雄踞湘西时颇重文教,兴学建校广泽乡
里,自己也勤于修学,行军帐中也是累牍的书画古
籍,不仅自己读,也让贴身的人读。
他的一个贴身中士小书记受其熏陶,笔耕终生,
乃至成为文豪。那个小书记名为:沈从文。芸芸世人
只津津乐道于沈从文,不知其师长陈渠珍。芸芸世人
只知追捧《边城》,不知有《艽野尘梦》这本奇书。
芸芸世人只知道小说里的边城翠翠,不知有一个藏族
女子,有血有肉,名唤西原。
只有尘梦没有艽野的南方
湘西凤凰古城开收门票之前,我不止一次去过,
坐在岸边发过呆,朝沱江上的卡拉OK 画舫扔过石
头。我游走在这座边城,想象百年前那双踏过羌塘的
脚是如何踱在青石板路上,想象着那双脚的主人是如
何伫立在湘西烟雨中追忆藏北大风大雪,以及一个叫
西原的女人。
我拎着酒瓶子在凤凰晃荡,这里是陈渠珍的故
乡,是背井离乡的
西原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如今这里是灯红酒绿
的地方,是只有尘梦没有艽野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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