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

第51章


凤凰古城的街
头有一群流浪歌手在唱歌,一大帮游客嘻嘻哈哈地跟
着合唱。他们在唱我去辑里的歌,这首歌叫《丽
江之歌》,也叫《如果我老了》凤凰的歌手们把歌词
中的“丽江”换成“凤凰”,齐声高歌着:
如果我老了/ 不能做爱了/ 你还会爱我吗
如果我老了/ 不能过马路/ 你还会牵着我吗
牵我的手/ 浪迹天涯/ 从此就把爱做够
轻轻吻你/ 吻你的眼睛/ 一生一世不要分离吧
如果我老了/ 不会谈恋爱/ 你还会爱我吗
如果我老了/ 不能再歌唱/ 你还会陪着我吗
陪我到凤凰来晒晒太阳/ 听我诉说伤心往事
数你的皱纹/ 数我的白发/ 一生一世不要分离吧
数你的皱纹/ 数我的白发/ 一生一世这样过去
了……
那天以后,不论旁人怎么央求,我总不肯轻易再
唱这首歌。
那天我抱着肩膀站在人群外,耳中没有吉他伴
奏,满是羌塘的风声,眼里没有嬉笑的人们,只有两
个静止的灵魂,从藏地到湘西的百年孤独。
上一个一生一世就这样过去了。这一个一生一
世,你和西原又重逢在何方?又结发在何方?是否又
踏上了另一个羌塘。我在凤凰和人提陈渠珍,试图去
找他的故居……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沈从文,或者
说,他们以他们唯一知道的方式在消费着沈从文这个
名字,这反而让我庆幸他们对陈渠珍这个名字的无
知。
2012 年,获悉凤凰政府出面重修了陈渠珍的
墓,还在墓旁塑了西原的铜像,簇新簇新的,景点一
样地立在凤凰南华山上。闻讯,心底一丝悲凉……终
究还是逃不掉,终究还是要被消费。我不打算再去凤
凰,就算不收门票了也不打算再去。若要祭拜西原和
陈渠珍,只应带一本《艽野尘梦》,豁出一条命来,
亲身横穿羌塘。
小时代的爱情
说实话我真的很后悔,后悔当年老饭邀我共赴羌
塘时,无知地敷衍了他。老饭稗官野史读得多,他一
定读过《艽野尘梦》这本奇书,他对羌塘,应该揣有
和我几乎一样的情怀。我忘记后来他是否去成了羌
塘,只记得我当年敷衍他时,他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
遗憾。
因为当年的那个细节,我迄今一直认他为同类。
我的同类老饭有知识有文化,但平时却是一副不
折不扣的俗人样。
老饭酷爱在晒太阳,尤其酷爱在晒天阳时看漂亮
美眉。他会藏语,康巴话说得几乎可以乱真,在大昭
寺晒太阳的时候,就他有本事和藏族美眉们聊天。那
些从丹巴来的姑娘们漂亮得吓人,硕大的珊瑚顶在脑
门上,一身锦缎簇拥着细腻的小麦色脸庞,好像一块
块儿香甜的酸奶蛋糕。我们咕嘟咕嘟咽着口水,看老
饭谈笑风生地和人家搭讪,看他逗那些美眉们前仰后
合。末了,老饭讪讪地折道回来,小声地说:“兄弟
们,借点儿银子用用啊……”
成子问:“你要干吗?”
他说,去德克士买汉堡请姑娘们吃啊……
那个时候,大昭寺广场旁边的德克士刚开业,是
方圆一里地远近闻名的高档餐厅,藏族小伙子请姑娘
吃个德克士是特有面儿的事,老饭也想有面儿一回。
我们是一群很仗义的兄弟,大家立马掏口袋凑银
子,并由成子负责跑腿去买汉堡。老饭一口一个谢
谢,脸都快笑烂了。不一会儿汉堡到了,成子一人一
个分给大家,我们心照不宣地闷头大嚼。
老饭是个心理素质极好的同志,他二话不说扭头
重返丹巴美眉旁边,指天画地吐沫乱飞地说了半天。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丹巴美眉们也去买了一摞汉堡,
还分了一个给老饭。
老饭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冲我们坏笑。
成子捅捅我,说:“这老家伙刚才和人家说的什
么?”
除了爱搭讪,老饭还爱和晒太阳的喇嘛们聊天,
经常摘了帽子低下头让人家摸顶。他在我们中是对藏
文化、密宗文化了解最深入的。他能用藏语念经文
册,好像对大藏经丹珠尔甘珠儿都熟悉;对噶玛噶举
四大派八小支的传承张嘴就来,他能背出几乎所有噶
玛巴仁波切的名字,能详细到每个活佛转世的年庚;
关于苯教《十万龙经》的一些知识,也是他给我讲
的。
有一次,成子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看见老饭了
没。
那时酒吧刚打烊,我正溜达着走到大昭寺,打算
走路回仙足岛。我说我干吗要看见老饭,成子说,老
饭不知道哪根儿神经搭错了,白天晒太阳没晒过瘾,
今天晚上非要晒月亮,他刚刚抱着睡袋跑到大昭寺门
前睡觉去了。
我乐坏了,一路小跑去参观老饭的行为艺术。一
般晚上在大昭寺门前睡觉的都是从最遥远的牧区来的
朝圣者们。人家是实在付不起住店的钱,所以才在法
轮双鹿下蜷曲而眠,而且一般是一大家子睡成一堆。
老饭哦老饭,你去凑什么热闹呢?
午夜的大昭寺空旷得好像个足球场,我能听见自
己走路的声音。
拉萨的那个午夜不黑,所有天上云彩都能被看
见。月光下,老饭的睡袋很好认,周围是几个裹着藏
袍的灰褐色,只有他一只明黄明黄的大虫子,还是带
荧光的,煞是惹眼。
我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停下,盘腿坐下。离我最
近的是两个相互偎依的孩子,一个搂着一个,鼻涕干
在腮帮子上,下巴搁在脑门上。小小的鼾声,两个身
体微微地起伏。
不远处,老饭仰天躺着。睡袋盖到胸口,他枕着
自己的手,亮亮的鼻尖,亮亮的脑袋。
我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澄明清
朗,甚至看得清楚他一下一下地在眨着眼睛。
我没去打扰他。
……
第二天,老饭哭丧着脸坐在浮游吧的台阶上。
我一边喝酸奶一边很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很哀
怨地说:你给我买份炒面吃吧。”
我说:“不买!”
他捧着脸说:“我好苦啊,我是个苦命的人呢。”
老饭在大昭寺门前美美睡到天光大亮,转经的人
把他踩醒了,他醒来后发现不太对……睡袋没了。不
仅睡袋没了,手表也没了,还有裤兜里的钱包和脖子
上的挂件,都没了。
总之,他被偷得一干二净。
我们围着老饭站成一圈,不住啧啧称奇。你说这
个贼是有多厉害,钱包挂件也就罢了,他能把睡袋从
一个睡觉的人身上活剥下来,这得要多厉害的功夫,
多好的心理素质啊。
老饭愁眉苦脸了一会儿,然后迅速恢复正常了。
因为他想起来那个睡袋是之前从阿达那儿借来的,不
是他自己的。
老饭后来又去大昭寺睡过觉,依旧被偷。
白天晒太阳的时候老饭很少掏钱买甜茶,他穷。
偶尔靠当穿越导游挣来点儿钱,几天不到,他就都捐
给八角街的古物摊儿了。那时候,大昭寺周边的小摊
子上着实有不少好东西,他收天铁印章、老嘎乌盒,
还收集了很多小的泥造像,藏语音译是“擦擦”—多半
是用于祭祀。老饭曾要送给成子一件做生日礼物,那
时老饭收的擦擦很多是高僧大德的骨灰擦擦,他说有
加持力,大家不敢不信,但因为太信了,反而不敢冒
险去招惹天龙鬼神诸护法,都怕遭雷劈。
成子没敢要,我倒是敢要,老饭却又不给了。他
说,你又不是太穷,自己买去。他带我满拉萨转着淘
擦擦,他自己买不起的就鼓捣我买,我背了一背包的
硬泥巴回内地,差点儿在机场被当成文物贩子逮起
来。
那些擦擦被拿回内地后,根本没人稀罕,完全不
像老饭说得那么奇货可居。我左一个右一个地拿去送
人,到最后只剩一尊品相残缺的密迹金刚。
2011 年的某天,我坐在一条漫长的航班上吃点
心,邻座一个会汉语的大阪中年屌丝在翻一本文物鉴
赏图册,满篇都是擦擦。我接过来读了一会儿,然后
掏出纸笔算了一下账。唉,水冰哦大冰,生就是漏财
命,那些擦擦如果留到现在,应该价值一辆路虎。我
很羡慕地琢磨,老饭现在应该买得起丰田4500 了
吧,靠着那堆泥巴,他应该算是个财主了吧。
老饭在2007 年时遇见了一个来旅行的南方女
子,长得酷似蒋雯丽。小蒋雯丽电闪雷鸣地爱上了
他,笃定地认为老饭就是踏着七彩祥云腾挪而来的真
命天子,于是二人速度闪婚。老饭把脸洗得干干净净
的,献宝一样地带着小媳妇在北京东路上转来转去,
还勾着小手指。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个小媳妇看他
的眼神,全是崇拜和敬仰,满满的爱意。她那眼神就
像是皈依弟子在供养自己的金刚上师一样,完全不像
在看一个秃顶的中年大屌丝。我们这帮人都没体验过
被一个女人全身心仰慕的感觉,故而羡慕嫉妒得要
死,眼馋得恨不得把老饭塞进酸奶筒里拿棒子杵死。
女孩子为了他抛家舍业,放弃了原有的一切,义
无反顾地扎根西藏。她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倒好似是
沧海桑田后的久别重逢,仿佛他们相识已经不止一
世。她理解老饭所有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嗜好,并且百
分之一百地接纳。旁人眼中老饭的那些毛病和缺点,
在她眼中全都是可以坦然接纳的,她仿佛已经习惯了
许多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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