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仙

56 三月春水杏花苏


我站在邕国的城门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日头还未升上来,进城出城的人已然熙熙攘攘,有哼哧哼哧推车的,有女人带着孩子的,有几人一道合伙挑着担子的,在嘈杂声中出入来去,忙在晨曦初生前开始一日的生计,我独自一人站在这里,路过的人不时要战战兢兢地瞟上一眼,然后继续忙活手中的事情,有小孩子盯着我看的,都被他们的爹娘拉住,捂住他们的眼,然后说一句,不要盯着奇怪的人看。
    我看着方才盯着我看半天的那个小男孩,他被他的母亲拉着手,一颗头却还是止不住地往我这边看,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如今这副打扮,站到人间的哪个角落,都会令人惊异好奇。
    我笑笑,随着这些人一同进了城,而随之而来的,是投在我身上更多的奇怪眼神,我此来邕国,只是要见一见周翯,见了他,我马上便离开,绝不在人间多做停留,路人见我纷纷避之,我的出现,扰乱了这街道上有条不紊的沉闷秩序,不过这也好,否则若是他们不避开,我身上的戾气伤了人,我倒还要心生愧疚。
    我自是不需先通报守着王宫大门的人,再逐一禀报,按照一步步繁琐的流程进王宫之中,我直接越上墙头,翻过墙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到了周煐的大殿之上,此番正是早朝时候,朝堂上这些穿戴整齐的文武百官,个个被我吓得胡子都竖起来了,翻岩走壁的武林高手谁还没见过几个,只是这般肆无忌惮的,恐怕我是第一个。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也的确是在这里掀起了一阵不算小的风波,我初次来这里的时候,轻功都使不好,还要闲溱带着我,如今,这些惊疑的目光,这些不善的闲言碎语,我都不再放眼里,任他们去看,任他们去言语,任这天下人以这样的眼光来审视我。
    周煐倒是比这些臣子镇静得多,独坐于高堂之上,俯视这些看着我发抖的臣子,眉宇间冷若冰霜,一双狭长而冷冽的目光看着我,语速缓慢却又直奔主题:“你是上回同周翯一起来的人,闯我朝堂,你有何贵干?”
    我看向他:“帝君倒是好记性,好胆识,记得我曾经来造访过,也还没被我这样的妖人吓软了腿,若是周翯,想必做不到如此镇定自若吧。”
    他的冷静是训练出来的,训练出来的冷静,比天生就有的更让人捉摸不透。
    “你来见周翯的?可惜周翯不在,他杀了孤王最好的杀手,烧了孤王驻扎在六道山之下的一众军队,你认为他还敢回到孤王这里来?”
    一个身着兵甲,满脸黑胡子的人凑过来:“对对对,他早就不是邕国人了,你再不走,也要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我冷漠地看着他:“你以为,你们有这能力么?”我的神情虽将他震退了几分,我却也无意久留在此,我不过是来见见故人 ,不是来生事的,我转身,正待要走的时候,周煐忽然说话了。
    “你倒不妨去去孤王的后花园,那里应该有人会愿意见你。”
    我穿过这些文臣武将,这些又害怕又憎恨的目光,再不会被这样的场面吓得腿软。
    周煐在身后,看着我一步步离开,仍旧是一副训练出来的冷静风度,他的气质压着这些朝堂上的人,让这些人也不得不随之冷静下来,虽是人人精神紧绷,却也没闹出什么大的笑话来,周煐确实比周翯更适合任一国之君。
    我直接去了后花园,不出我所料,周煐让我见的人,是方琰。
    方琰还是老样子,身上带着十多种武器,从外表却什么都看不出来,仿佛只是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漆黑的头发绾成一束落在肩头,站在一片明艳的杏花树前敛目沉思,最后见她,是在那晚上阴沉的雨中,今日见她,比那日明媚了不少。
    她是个杀手,亦是周煐的护卫,感官很是敏锐,我还未走近,她便已经察觉到我了。
    她看了我半天,我也知道,今时的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容易认出了,我则抬眼,她面前的杏花树枝丫上,垂着一红莲木头铃铛,这样的铃铛用以为远方的人祈福,若是活人,铃铛响起之时,便是那人在远方过得开心快活,若是死人,铃铛便可收人的魂魄,以铃音引着亡者魂魄,让生者看见亡者生前的种种思念。
    “这枚铃铛不是我挂上的,是帝君挂上的,兴许是为亡者超度吧。”她在我身旁淡淡地说道。
    “如此……”我方想伸手去触碰,却发现杏花的花瓣忽然呈现出一种苍黄来,我赶忙住手,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
    方琰看着我这不寻常的举动,没有说什么,她向来不喜欢多说话,也不太喜欢过问别人的事情,这样的品质,正是一个杀手最为需要的。
    “周翯已经不知所踪,但今日能来见见你,倒也不错。”
    “姑娘见我,不知有何贵干?”
    我看着远处的杏花,枝丫层层叠叠,交织成漫天的晚霞,生机勃勃,全是生命鲜活的颜色,飘荡在碧空之下,现下正是阳春三月,距我离开真鹭山,刚好一年。
    “没什么,不过是想来见见你们。”我的声音沉在杏花花影之中,我想走近去瞧瞧,脚步却不自觉地又退了几步。
    “你这一阵子,想必过得不好。”她说:“一个人孤独久了,便像是你现下这般样子。”
    方琰当然最懂孤独为何,只是我从来不知道,我身边有这么多人,见了她,却还是一副孤独了很久的模样,我以为我什么都有,其实那些,从来不属于我。
    “我爱着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怎会孤独?许是你看错了。”也可能是我自己在自欺欺人。
    我看着远方:“不过是今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上次在六道门的时候,周翯急匆匆地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离开,我有些放心不下罢了,想在离开之前,最后来见见他,不想他现在已经不在邕国了。”
    “周翯前阵子来过邕国。”她忽然说道。
    我看着她,她的神情不是在撒谎。
    “他来这里,做了什么?”
    她亦转头,把目光放在远处的杏花之上:“来见帝君。”
    “后来呢?”
    “以帝君的性子,你觉得后来如何?”
    我忍不住笑了:“我倒忘了,你才是最了解周煐的人,只是我不明白,你既是周煐的护卫,又为何处处帮着周翯?”
    “帝君为人处世,难免有些地方阴狠决断,从不留情面,不留底线,做了错事便要后悔很久,我虽是帝君护卫,却也着实做不到,事事都遵从他的旨意。”她自嘲地笑笑:“我所为,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向来不喜欢手下犯一丝的错误,却至今未曾令我离开,这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恕了。”
    他让我见方琰,又何尝不是恩典?
    我收敛目光,决定离开,看见他们都安稳,我便知道,其实这人间都是顺应着天道在运行的,每天有人生,有人死,就像这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各自有各自的日子要过,九魂妖血,妖王离渊,都不过是天道洪流之中,微不足道的存在,这天下,有我,无我,都是一样的。
    “我之所以会助周翯,不过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知道我心思的人。”方琰在我的身后缓缓说道。
    说了这么多,唯独这一句,语气没有那么生冷坚硬。
    我还是忍不住走向那一丛丛的杏花,伸手,触摸到的是我许久不曾触碰到的柔软,花瓣纷纷跌落,枝丫枯萎,风势忽而大了,泛黄的花飘在地上,生命便是这般鲜活可人,有灭忙,便有新生。
    我离开的时候,身后大片的杏花都在三月天枯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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