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曾相逢

江葵回到贺家大宅，几乎精疲力竭，回到房间看到贺慎庭走进来，问她道：“我听说丽拉住院，她怎么样？”
    江葵坐在床沿，抬眉看着丈夫，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慎庭，我们离婚吧。”
    “离婚？”贺慎庭简直想笑，语带讽刺道，“我娶你进门，好吃好喝地养着你，当着堂堂贺氏董事长夫人雨淋不着，风吹不着。我是哪里亏待你了？你居然跟我提出离婚？”
    江葵凄然地笑了笑，道：“是的，你说的对。我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享尽了荣华富贵，这辈子值了。所以我要跟你离婚，去做我该做的。”
    贺慎庭鄙夷地“哼”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气定神闲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想做什么？”
    江葵道：“离婚后，我会召开新闻发布会。我知道这些年来外界也有很多猜测，我会在新闻发布会上承认丽拉是我的亲生女儿，我要光明正大地认她。”
    “江葵！”贺慎庭厉声一喝，拿拐杖指着妻子，叫道，“你知不知道广达撤资后柏舟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新的合作商，你来这一出是又绝了贺氏的路吗？”
    “我无所谓！”江葵站起身来，直直地迎向丈夫，丝毫不把他的疾言厉色放在眼里，一字一句道，“这五年来，你一直怪我向你隐瞒有个女儿的事实，更怪我不该把丽拉带来澳港。你不同意丽拉跟柏舟在一起，不也是因为丽拉是我的私生女么？我们离婚后，我的一切就都跟你无关，我也不会劝你接受丽拉，我也不管她跟柏舟会不会有结果，反正从今往后，我要一直跟我的女儿在一起。我不要她到死还只是你口中的私生女！”
    “好，好！”贺慎庭已是气急，缓缓从沙发上坐起来，冷声道，“你既然已经决定就别后悔。离婚后我不会给你任何财产。”
    江葵听他话说得决绝，心中感喟，不由自主流下泪来。她想当初贺慎庭娶她也许是喜欢过她的，也许不过为了要给柏舟兄妹找一个后妈，他们兄妹两有人照顾，他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专心事业。然而无论如何，她对他不是没有感情。
    她擦掉眼泪，冷笑道：“我是爱钱，但我现在更在乎我的女儿。你放心，离婚后我不会要你一分钱。”
    她在记事本上迅速写了几行字，撕下来交给贺慎庭。只见上头写道：男方贺慎庭，女方江葵，于几几年结婚，现协议离婚，无子女、共同财产、赡养及其他分歧，离婚后，女方江葵自愿净身出户。
    这是一份有史以来恐怕最简单草率的离婚协议。贺慎庭拿着协议书，气得说不出话来。
    江葵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在楼下见到柏心，柏心看她拿着行李，不由疑惑道：“妈，你这是要干嘛？”
    “我，我要跟你爸离婚。”江葵又愧疚又心疼，侧过脸不忍去看儿子。
    柏心道：“妈，可您这又是何苦？再说今天都晚了，要走也明天再走好不好？”
    说着便夺下她的行李，赵名也过来解劝。
    贺慎庭从书房走出来，站在二楼朝下喊道：“留她做什么，她既然要走就让她走！”又对江葵道，“你不是要跟我离婚吗？我同意。但别指望跟我离了婚，她方丽拉就能进我贺家的门！”
    贺柏舟正从外走进来，当头听见这句话，心内一震，立在客厅里抬头对父亲道：“爸，丽拉进不进的了贺家这个门，她都是我的妻子，今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抛下她了。”
    “你！”贺慎庭气得要将栏杆都抓断。
    柏舟走上楼，站在二楼楼梯上，对父亲道：“爸，我很感激您为我做的一切。今天就当儿子对不起您这一回。”
    说完跑上楼，回到房里准备洗个澡。柏心走进来，叫了他一声：“哥。”
    柏舟应了一声，道：“这几天辛苦你了。”
    柏心笑起来，道：“哥，你几时变得这么见外了？”
    柏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问道：“你妈妈呢？”
    柏心道：“被赵姐劝住了，在她房里呢。对了，哥，有件事要跟你说。陆氏说愿意投资中东南塔建设项目，你觉得靠谱么？”
    柏舟皱眉，这陆舫于真是叫人琢磨不透啊。不由问道：“是陆舫于说的么？”
    “不是。”柏心摇头，“陆舫于没来，是他儿子陆绪到公司来找我，说要跟我们合作。连详细的合作计划和合同都带来了。我怕有诈就没马上答应，这不就来问问你的意见。”
    柏舟沉吟半晌，也拿不定主意，忖度道：“陆舫于想要吞并贺氏没有成功，难道跟宋加塬翻脸了么？”
    柏心道：“有可能。哥，我听说陆舫于被宋氏告了，宋加塬吿他欺诈。他现在官司缠身，将公司都交给陆绪了。”
    柏舟点点头，道：宋加塬不会白白把贺氏百分之八的股份卖给陆舫于，两个人在背地里肯定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最后陆舫于没有按照协议来。宋加塬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他又向柏心问道，“你美国的同学那里怎么样了？”
    柏心道：“我打过电话跟他们讲了我们这边发生的事，艾利叶的父母也挺理解的，说如果需要他们可以过来一趟。”
    艾利叶？一听就是女孩子的名字了。贺柏舟笑着点点头，柏心一副坦然的样子。他这四年没空交女朋友倒是真的，但没说没空叫人家女孩子喜欢上他呀。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柏舟来了电话。他接了后，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对弟弟道：“财务部打来的，说陆氏汇了一笔钱过来，数目可不小呢。”
    柏心吃惊道：“合同还没签呢，先给钱了。这陆家父子也太性急了吧。”
    “既然如此，我们也只好收下了。”柏舟又交代道，“你美国的同学那，他们如此诚心诚意地帮我们，我们不能失信于人家。我们起先的合作合同上报了百分之三十的利点，你改了，再加百分之二十。”
    “好。”柏心答应道，“我马上去办。”
    “你等等。”柏舟叫住弟弟，示意他坐下，道：“我打算等丽拉情况稳定一些后，带她去德国治疗。丽拉的血型特殊，但欧美那边相同血型的人比较多。将来她万一生孩子遇到情况或者受伤需要输血，那边会更方便一些。”
    哥哥连以后的事都想到了，看来是下定了决心，便道：“哥，你放心。家里头的事就交给我了。”
    柏舟道：“可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治多久，一年，两年，也许十年，二十年……”
    柏心目光炯炯地望着哥哥，道：“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我都没有关系。”
    柏舟忍不住就红了眼眶。他想起弟弟三岁的时候，他放假回来从国外带了个遥控飞机给弟弟。柏心是爱不释手，但没一会儿就见他坐在楼梯口，把那玩具给拆了自己在那里组装。要知道那飞机是安全按照实体机的样子做的，结构完整，非常精巧，连里头如指甲盖大小的座位都可以一个一个取下来。但柏心居然能给它重新装回去。他那时就发现弟弟天赋极高。
    可是四年前，柏心突然说要出国留学，学的还是经济学，令他倍感意外。他以前总想着家里头有他一个为贺家冲锋陷阵就够了，无论如何都得让弟弟想干嘛就干嘛。可最后他还是没能守住弟弟的梦想。
    这件事哪怕到了现在他依然耿耿于怀。不由内疚地道：“柏心，哥哥对不起你。”
    “哥啊。”柏心连忙叫起来，“我们两兄弟，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这短短三天，他奔走于公安局和公司之间，此时才深切感受到以往的二十多年，兄长为他挡掉了太多，甚至有太多是他原来该承担的责任。他低着头，轻声道：“从前都是我太自私，贺家遇到麻烦，我却只知道躲在你和姐姐身后……要不是因为我，我妈也不会去贪污俪群会的公款？”
    柏舟安慰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柏心顿了顿，道：“我知道哥哥姐姐从小就疼我爱我，从小到大家里头也只有我能想干嘛就干嘛。有你和柏茹姐姐，我真的很幸福。可是作为弟弟，我不想看到你难过。为了守护这个家，你付出了够多了，接下去贺家就交给我吧。哥，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柏舟知道弟弟的聪明，四年就完成了本科和研究生的学业。而且这次广达撤资后，也是他拉来新的投资人，由此看来这四年当中他也不是光顾着学习了。与其说弟弟对于飞行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倒不如说是继承了父亲高瞻远瞩的商业头脑。
    柏舟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一个月后，柏舟联系好了德国的医院。江葵不放心还是决定和柏舟一起去。临别抓住柏心的手道：“儿子，你长大了，不需要妈妈担心了。可是你丽拉姐姐……这三十多年了，我从没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
    “妈，我知道。”他抱住江葵，柔声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江葵一一点头答应，不舍地看着儿子。
    柏心又道：“妈，你放心去。我会常去看你的。”
    江葵这才心里好受一点，点头笑道：“好。”
    那边厢铎米正一本正经地交代柏舟道：“贺叔叔，你要好好照顾丽拉。还有，你帮我告诉丽拉，我会用毛笔写自己的中文名字了。你要丽拉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着我们去看她……”
    他小人儿一个，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堆，直到熙德道：“好了，贺叔叔的飞机要起飞了。”他才依依不舍地住了嘴。
    熙德一脸无奈，抱歉地跟柏舟笑了笑，道：“等澳港博物馆的事情完成后，我打算带铎米回法国，再不回澳港来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雅明的事最后他决定不追究，但已经放弃让铎米跟雅明相认。他没告诉铎米一切，他想这样做也许是对铎米最好的保护吧。
    柏舟点点头，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蹲下身来抱了抱铎米，道：“丽拉会想你的，你要常去看她哦。”
    “好。”铎米灿烂地笑着。
    时间差不多了，柏舟和江葵两人与众人一一告别。
    柏心看着母亲和哥哥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惆怅，不由问赵名道：“赵姐，你说在我爸心里，我是不是永远比不上我哥哥，我同哥哥一样都是他儿子。可是，可是……”
    赵名道：“当然不是了，你怎么这样想呢？”
    柏心冲她看一眼，苦笑着摇摇头道：“丽拉姐姐不止是我姐姐，她还救了我的命！可是我的一条命在我爸心里远远没有他的面子重要，更没有他为哥哥铺的锦绣前程重要。”
    赵名闻言心想这孩子向来阳光但并不是没有心事的，心里叹道：做父亲的总想让自己的孩子少走些弯路。可是却不知道弯路也是人生当中必不可少的。
    她不想跟柏心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心想他将来会自己慢慢体会的吧。
    两人相携着走出机场，柏茹正站在门口和宋宇明说话。宋宇明也是来送柏舟的，但却一直在门口徘徊着没有进去。柏茹到的时候看到他就下车来跟他说几句话。
    熙德和铎米也正走出来，铎米一看到宋宇明，快步跑过来叫道：“宋叔叔。”
    宋宇明一把将他抱起来，兜了一个圈。铎米被宋继明绑架后，熙德找宋宇明帮忙，是宋宇明把孩子找回来交给熙德，后来便常常来看铎米。熙德虽然没有告诉铎米宋宇明的身份，但铎米很喜欢这个宋叔叔。两个人很是投缘。
    柏茹看宋宇明如此喜欢铎米，便笑着调侃道：“怎么样？看人家孩子可爱，是不是自己也想生一个啦？”
    宋宇明道：“想是想，可惜没人愿意跟我生呢。”
    柏茹不以为意地“切”一声，白他一眼。
    铎米忽然道：“宋叔叔，我看这个姐姐喜欢你，想跟你生小孩，是不是？”
    柏茹摸摸孩子的头，笑道：“你说的很是。”
    铎米道：“那你们赶快结婚生小孩，我就有个弟弟妹妹了。”说着鼓起掌来欢呼道，“太好了，太好了，我要当铎米哥哥。”
    宋宇明道：“你就这么想当哥哥吗？”
    铎米望着他点点头。宋宇明笑道：“那好吧，宋叔叔加油，先给你找个宋婶婶，然后再给你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他一把将铎米举起来，骑在自己脖子上，道：“走，宋叔叔带你去吃好吃的。”
    柏茹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离去，心想宋宇明方才那话表明他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吧。那我还是有机会的。她心里一正窃喜。
    赵名看着柏茹，笑着招呼她道：“走吧，我们回去吧。”
    柏心打开车门让赵名上车，却看到父亲贺慎庭坐在后座，不由叫了一声：“爸。”
    贺慎庭点点头，问道：“你哥走了？”
    柏心点点头，将赵名扶上车。叫姐姐坐副驾，他来开车。上了车，只听父亲抱怨道：“说走就走了，招呼也不打。”
    赵名道：“跟你打招呼，你不理啊，有什么办法。”
    贺慎庭气咻咻地板着脸不说话了，一会儿才问道：“连你也觉得我错了么？”
    柏茹和柏心相视一眼，互相吐了吐舌头。赵名道：“您没做错。柏舟心里也知道您都是为他好。他昨天晚上还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他总惦记着您的。”
    贺慎庭闻言，心肠软下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赵名道：“你们两父子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您嘴上不高兴，这不是也来送他了么？”
    贺慎庭默默把头偏向窗外，心里很不愿意承认。他心里还生着儿子的气，所以虽然叫柏茹送他到机场来，却一直待在车上不下去跟柏舟见面。
    他不是不担心儿子，但心里还是很难接受丽拉。更何况她现在又昏迷不醒，将来能不能醒全是个未知数。
    想到这里，他不由叹气：“哎，这个柏舟真是死脑经。要是丽拉一辈子不醒，他难道要陪她一辈子么！”
    赵名无言以答。当年柏舟母亲临终将自己的股份还有两个孩子交托给她。她将他们抚养长大。她虽然没有真正做过母亲，但自问早已将柏舟和柏茹当做自己的孩子。她心想一个母亲应该不是指望自己的孩子赚多少钱获得多少名誉地位，而是关心他这一生过得是不是真的幸福吧？
    头顶飞机轰鸣，升上天空。
    机舱内的电视里正报道诗人汪国真去世的新闻，一个声音动情地念着他的诗：
    如果不曾相逢
    也许心绪永远不会沉重
    如果真的失之交臂
    恐怕一生也不得轻松
    一个眼神
    便足以让心海掠过飓风
    在贫瘠的土地上
    更深地懂得风景
    一次远行
    便足以憔悴了一颗羸弱的心
    每望一眼秋水微澜
    便恨不得泪水盈盈
    死怎能不从容不迫
    爱又怎能无动于衷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
    就是无憾的人生
    丽拉安安静静地躺在身边，呼吸平稳，好像只不过是睡着了。柏舟轻轻握着她的手，却从未觉得如此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