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墓碑

2 【02】


纳达看见的是一头横躺着的死去的大象,是最常见的大象的灰色皮肤,死状凄惨,象牙被割去后,巨大笨重的身子被残忍地丢弃于荒野。它灰色的眼睛大张着还有泪水淌下来,眼里是温柔慈悲到近乎怜悯的悲痛神情,荒凉的草原环抱着它生出一种惊涛骇浪般的凄怆。
    纳达无声地张开手臂,像是要拥抱它。
    卓池砚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电视里各类公益广告啦,上网忽地冒出来的弹窗啦,配上一张大象惨死的图片,用加粗的字体告诉你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做公益慈善活动的时候,他自己也能侃侃而谈,痛斥环境污染对大自然的侵犯与偷猎对野生动物的残害。如今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回不是平面的不是虚拟的,是活生生的。生命鲜活地流逝,就宛如他故国的牡丹花在开得最好的时候红簌簌地坠下来。
    没有机会挽留,就这么眼睁睁的。
    纳达无声地流下泪来。
    卓池砚跳下车,小心翼翼地走近死去的大象。他绕过它庞大的身躯,却瞧见大象另一侧躺着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个叫做依米的姑娘,依米是昏过去了,仍旧是咬着下唇不甘心的模样。她的左腿似乎是被枪支击中了,正涓涓淌着血,被烤炙的干裂的大地啜饮着少女的鲜血。
    “纳达,过来,这里有个人受伤了。”卓池砚惊恐地吼道。
    纳达拎着急救箱飞奔过来,卓池砚当初决心当个野外摄影师便去学了急救手段,如今派上了用场。他利索地替依米包扎了伤口,忧虑地说:“这种程度的救治怕是不够,我们得带她上医院去,不然这腿怕是得废了。”
    “医院?”纳达苦笑。“这附近哪里有医院?”
    “那就带她回城里去。”卓池砚当机立断,抱起依米回到破烂敞篷车里,“赶紧来开车,你不是顶喜欢开快车了么?这下子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还不快来。”
    “飙车男人的车里没有妞。”纳达嘟囔说。
    “我还以为你们飙车就是为了泡妞。”
    “混蛋,你必须向我道歉,你侮辱了竞技赛车这门技术!”纳达一面发动引擎一面愤怒地冲卓池砚吼,“我虽然不讨厌妞,但妞并不是目的好么?我是真心爱赛车!”
    “我道歉我道歉。”卓池砚重重地叹气。“你再不开车,这妞就没了。”
    纳达油门一踩,破烂的敞篷车长长一声□□,神经质地往边缘城市奔去。最近的城市表面是冒险者与卓池砚这样的工作者聚集的地方,事实上则卧虎藏龙隐着众多的偷猎者与投机倒卖者。但是那里有医院,这是依米目前唯一需要的。
    依米的身子柔软轻盈,但卓池砚抱着她并不做他想。纳达一面飙车一面吹口哨说:“抱着这么个妞你算是有福了。”卓池砚先是解释说自己早就已经过了抱着妞就冲动的年纪,再告诉纳达不如我们有福同享你也抱抱,纳达冲他竖起中指含蓄委婉地表示了拒绝。
    尽管采取了急救措施,但一则依米伤势较为严重,二则卓池砚的急救水准也委实叫人难以恭维。少女的脸色越见苍白,期间她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如浸在溪水里生机勃勃的黑蛋白石一般,她冲着卓池砚流泪。
    “死掉了。”她轻声喃喃。
    卓池砚宽慰她说:“死不了,送你到医院保你平平安安的。”
    “死掉了。”她抬起手捂住眼睛。“开枪杀死的。”
    卓池砚理会到她是在说那头大象,一时间没了词儿,只沉默不语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再审慎周全地开口:“真令人遗憾。”他也只能表达这样微薄廉价的同情。他同情但不伤心,更不能假惺惺憋出几滴泪来。
    依米捂着眼睛再度陷入了昏迷。
    “快点快点!”卓池砚焦躁地催促纳达,“再拖沓下去她这条腿就废了。”
    纳达吼道:“我技术过硬可是这车不行啊!”
    卓池砚的医术连个半吊子也算不上,纯粹是刚入门。就他这刚入门的水准,也瞧出依米怕是难以为继,心里更是急切焦虑。
    纳达正全神贯注地开车狂奔,忽地看见前面有一群小孩在玩耍。小孩肤色黝黑,衣着万分简陋,卓池砚一眼就瞧出是原始部落的打扮。纳达踩住刹车,扭头冲卓池砚说:“我们可以找那些孩子所处部落的医师,从这里开车到城里要花多少时间你也是知道的,怕这个女孩子撑不住。”
    “那医师科学么?”卓池砚对这一方面毫无涉猎,颇为怀疑。
    纳达敲了敲方向盘,”这世上多少事情科学难以解释。“又看了看依米,“我也不是对部落医师推崇备至,不过她也撑不住了,你不如放宽心让医师看看。毕竟是部落千百年传下来的经验之谈,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卓池砚苦笑道:“好吧。”
    纳达停下车,用土语招呼那几个孩子来跟前问话。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了他,纳达慷慨大方地将随身的食物分与孩子们。然后他转向卓池砚:“抱起那个妞,我们跟着这群小孩去找他们部落的医师。”
    卓池砚把依米一路抱到了部落里。他往昔也曾听得同行们谈起过,如今尚且有一些文明未开化的部落过着原始氏族一般的生活,与外界并非没有丝毫联系,但心甘情愿固守自己的生活方式。卓池砚当初觉得有点悲凉,像是洪水漫灌地球后最后的孤岛。
    对于这三个闯入者,部落的男女老少不过抬起眼睛瞧了瞧,又自顾自地忙去了。那几个小孩把他们领到一座帐篷前,叽里咕噜冲纳达说了些什么,就四下散开了。纳达说:“就是这里了。”他掀开帘子进去。
    “欢迎,远方的朋友。”帐篷里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皮肤黝黑的老人。他没有说土语,是纯正的西伦敦口音。
    “我想请您救救她。”卓池砚没有浪费时间客套寒暄,径直说明了来意。
    老人不以为忤,将依米平放在垫子上,找出医药箱动作了起来。救治并没有持续多久,老人便取出了小腿里的子弹,仔细地包扎过了。“她伤得并不重,这样及时处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卓池砚长吁一口气,“谢谢您。”
    老人颤巍巍地点起烟,“不客气。”吐出烟圈颇为感怀地说,“我好多年没跟外面的人联系了,英语都生疏了。”
    卓池砚并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愿,只问:“她这伤口还要去医院瞧瞧么?”
    “去城里的医院看看吧,以防万一,我这样徒手处理也怕消毒不佳。”拿烟枪的手微微一滞。“我也好些年没治过枪伤啦。当年求学归来后,就差不多与世隔绝了。部落里能有什么病?无非是小感小冒的,再不然是我也无能为力的大病,当初学的怕是都还回去了——我当年学得多么好呀!”
    卓池砚在老人感怀时一直保持缄默,只伸手摸了摸依米的额头。依米如今面色平和安然,显见痛苦已经缓解。她慢慢睁开眼睛,轻声问:“分明都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草原上来呢?你学得那么好,城市会宽容地欢迎你。”
    “毕竟是我的家乡,我不回来,谁替他们看病呢?他们害怕城市,不会上医院去,我若盘桓在城市,谁替他们消解病痛呢?”老医生牵出一线微笑,哼起歌谣,想必是他求学期间在繁华处听到的,理当是飘雪时清唱的歌谣,如今却在非洲圆滚滚落日黄尘遮眼处响起。
    他哼的是《雪绒花》,Edelweiss,望你含苞待放,永远祝福我家乡。
    电影里时代艰难,一大家子被逼无奈连夜仓促逃亡,背井离乡。离去前,身处敌人的眼线监视下,不大明亮的灯光里,父亲弹起吉他清唱这一首歌。雪绒花啊雪绒花,Bless my homeland forever.
    永远祝福我家乡。
    那一注昏白光束里,唱歌的父亲高大得举世瞩目,却那么悲痛欲绝。
    依米迷迷糊糊地听老医生哼完一曲,伸手抓住卓池砚,“又见面了。”
    卓池砚被老医生的情怀弄得有点疲惫,恐怕是多年憋在心底的怅惘,好容易有个理解得了的人来,一口气倾吐了。他不是个容易感怀的人,在他看来,城市也好草原也罢,繁华处也好故乡更罢,都是物化的东西,不值得喜与悲。老医生那样的情怀,他不过掏出心窝子使劲儿才挤出一丁点同情。深爱故乡又身处故乡,没什么值得感怀的,若是怀念城市,当初就应该选择留在那里。
    于是依米此刻这样说,他也疲惫得懒于回答,只说:“你好好休息,没什么大事了,我们明天送你去医院复查一趟,今天已经晚了,就歇在这里吧。”
    卓池砚转身出了帐篷,就看见纳达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哈哈大笑。卓池砚这才提起精神,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去,问:“这么开心,干嘛呢?”
    “纳达哥哥在说你开车撞上树这件事。”其中一个小孩抬起眼睛,用生硬却难掩开心的英语告诉他。
    “喂,纳达,能不能做朋友了?”卓池砚万分懊恼,羞愤说,“我们不是用一包烟约好了都把这件事儿给忘记么?”
    “没办法,又想起来了。”
    “我觉得我们得好好谈谈。”卓池砚煞有介事,“用拳头——”他握紧了拳头砸过去。
    纳达脸扭在一起,捂住肚子嚷嚷:“你这也砸得太狠了,看来是做不成朋友了。”他又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击了回去。
    事情的结果是两人扭打成一团,小孩儿们也不劝架,在边上兴冲冲地手舞足蹈。
    离开是第二天早上的事。纳达将行囊整顿打点好了,斜靠在破烂敞篷车的驾驶座椅上,潇洒地取下自己从旮旯里摸出来的墨镜,揶揄卓池砚说:“那个妞——你说叫依米是吧?——她腿上还有伤呢,你还不快去把她抱到车上来。”
    卓池砚倒是泰然自若地审慎考虑了一番,最终还是以公主抱的形式把依米抱上了车。
    然而纳达抱怨说这大概是他平生所见最了无激情的公主抱了。对此,依米面容疲惫淡漠,显然未从疼痛中缓过劲儿来,卓池砚则声称自己早已经度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
    一行三人在非洲即使初升依旧热气腾腾的太阳照耀下的大地上奔驰,敞篷车轰鸣像唱了一路重金属摇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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