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墓碑

4 【04】


酒吧通往地下楼层的螺旋楼梯十分昏暗逼仄,只有沿路几盏黄铜吊灯照明。布鲁斯解释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大兴土木砌出白色大理石的楼梯来。“毕竟是违法的勾当。”布鲁斯耸肩,“虽然政府也默许了一部分,但动静总不能太大,惹来那些冠冕堂皇的动物保护组织可就麻烦了。”他还保证:“到了下面你们就会大吃一惊。”
    虽然是依米提议到下头去看看,但她一路上都躲在卓池砚身后一声不吭沉默寡言。布鲁斯坚持不懈地逗她,她也装作不闻不问。布鲁斯倒是不介怀,仍旧笑容满面地说:“下去请你喝苹果酒,今天上午从巴黎空运过来的,保证你喜欢。”卓池砚不得不承认小伙子委实俊俏,言谈举止更是风度翩翩,不禁替依米不好意思起来,回道:“正巧这丫头饿了,你费心了。”
    “我早吃饱了。”依米闷声闷气地呛回来。
    卓池砚:“……”这台也拆得太明显,想装作不尴尬都难。
    布鲁斯只不过付之一笑,却也不再逗弄依米,只专心致志地领路。这地下室挖得很深,卓池砚怕他们已经往下深入了四层楼高。前方终于到了目的地,古旧泛黄的橡木门上黄铜把手在灯光下锃亮。布鲁斯有节奏地敲了敲门,门对面传来沙哑的声音,说着卓池砚听不懂的语言,布鲁斯娴熟地回答了他。
    橡木门从里面打开,人却不见踪影。布鲁斯示意两人跟上,卓池砚步入门中就再也迈不动步子。
    在转行做自然摄影之前,卓池砚很长时间专注于建筑摄影。一切的或富丽堂皇或美轮美奂或粗粝莽荒的建筑他都见识过,精美绝妙如欧洲古教堂雕花玻璃上饰以金箔的手绘,古旧恢宏如古罗马斗兽场矗立的白色巨石,再如某位富可敌国的先生斥巨资打造了住所邀请卓池砚去摄影留住最初那份庸俗到极点却又不可方物的美艳。卓池砚以为自己都见过了。
    但这里他没有见过。
    是最蓬勃的生命力。不精致也不粗犷,仅仅是生命,生命是中性的。大厅足足有四层楼高从地面一直延伸下来,如今还只有寥寥几位早到者,见到布鲁斯便赶紧上前寒暄,布鲁斯礼数周全应答得体,显然是个中老手。所有的装饰品都是从非洲草原直接移植过来的,大厅极为庞大,高高的拍卖台是一块巨石,台下所有的椅子像是随意在哪里捡来的石块儿,就那么搁着却有种荒凉的美感。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映照着彩绘,所绘仿佛还是石器时期的简笔画,时光的磅礴之力呼啸而来。
    “你堵在门口干嘛!”依米推着卓池砚往里面走。
    卓池砚从恍惚中醒来,一切如常。那种模糊的浩大的生命力召唤消失了,眼前也不过仅仅是个装饰新颖的拍卖会场。布鲁斯招呼过了众人,回到卓池砚依米身旁说:“随便坐吧,拍卖还要再晚些才开始。你们横竖也用不着着急,不用买什么。”
    “也买不起什么。”卓池砚自嘲道。
    诚然,卓池砚手头是比较宽裕,但也仅仅是宽裕罢了,想要在这等拍卖会上耗钱大大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一行三人找了个后排位置就坐,黑皮肤的侍应生露出一口白牙问布鲁斯:“维斯坦先生要喝点什么呢?”
    “你们上午不是空运来一箱子苹果酒么?来三杯吧。”布鲁斯说,再笑嘻嘻转向依米,“你觉得呢?”
    依米仍旧不买他的帐,“我不饿。”
    卓池砚当机立断冲依米说:“你渴了。”再平心静气地向侍应生说:“就按维斯坦先生说的,三杯苹果酒。”
    待到侍应生离场,依米才委委屈屈地小声说:“我也不渴。”
    布鲁斯一直面带笑容看着眼前这一小闹剧,这时候才出来说话:“依米小姐也是真性情。”卓池砚心里不以为然地哈哈两声,嘴上还不忘客气说:“小女孩脾气不好,请您多担待。”他琢磨着布鲁斯大概是看上依米了,年轻人陷入突如其来的爱情时就这样,无理取闹也是可爱软萌,强词夺理更是变得有理有据。
    可惜依米倒是个没开窍的,也不清楚那小姑娘知不知道年轻小伙子的心意。卓池砚很是替两个年轻人操心了一把,待到金黄色的纯净苹果酒端上来才哑然失笑,心说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着,他们也不会让我管。
    遑论是巴黎空运过来的苹果酒,在外太空转了一圈的葡萄酒卓池砚也喝过。外太空的葡萄酒没沾上神仙味儿,来自巴黎的苹果酒喝下去也就是苹果味儿,嗅不出香榭丽舍大道的芬芳。他这一路上没喝水倒确实是渴了,一口气骨碌骨碌喝下去。
    “我们中国人喝酒就这样,这叫风流。”卓池砚这样豪气的一口干举动吸引了众多细斟慢酌的人的眼球,他便若无其事地解释起来,“英雄都这样喝,娘娘腔才小口小口地喝。”
    正在娘娘腔一般喝酒的布鲁斯呛了气,卓池砚忙补充说:“不过文人也这样,哈哈,哈哈。”他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时间逐渐推移,不断有人从那扇窄小的橡木门进入恢宏的拍卖大厅就坐。有人裹着头巾沉默寡言,更多的人相互熟稔地打招呼。布鲁斯就那么单手托着纯净金黄色的苹果酒慢慢地品味,姿态优雅如中世纪油画上走下来的贵族。他不凑那个热闹,但是不断有人上前寒暄恭维,急切与他攀谈的模样就好似他手上托举着黄金。卓池砚看着不禁忧心如焚,若非顾及礼节不周,恐怕会当场告辞。
    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身份地位绝非常人。
    “你害怕吗?”依米轻声问。“我看你坐立不安。”
    “这位维斯坦先生不是寻常人。”卓池砚苦笑,“但我是个寻常人。寻常人跟这些不寻常的人和事搅和在一起通常没个好结果。”
    “他不是好人。”依米斩钉截铁地盖棺定论。
    “善恶这种东西我从不轻易去下定论,我只知道我是个寻常人,不想也没那个能耐去招惹这些是非。”卓池砚说,“我准备找个机会告辞,你跟我一起走吗?”依米脾气古怪,他拿不定她的主意。
    依米说:“再等一会儿吧。我想看看拍卖些什么,你不想么?”
    依米这话说到卓池砚的心坎上了,他畏惧,却又好奇。这话矛盾但是逻辑清晰,卓池砚说服不了自己了,只好闷声坐在石头上等待拍卖会开始。
    时候越晚会场里愈加人头攒动,衣香鬓影的是一部分,低调沉默的又是另一部分。依米手托着下巴眯起眼睛盯着布鲁斯,卓池砚打趣她说:“你们小姑娘不就喜欢维斯坦先生那样的么?你倒像是不喜欢他似的。”依米则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讨厌他。”
    卓池砚苦口婆心地劝她:“你不能因为他说了你一句神经不正常就不喜欢人家,我还让你摔了一跤呢。”
    依米说:“我也讨厌你,你好啰嗦。”紧跟着又毫不心慈手软地补上一刀:“老人家才这样啰嗦。”
    啰嗦的老人家:“……”
    年轻人的事本不该管,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卓池砚这样宽慰了自己一通就静待拍卖开始了。布鲁斯在迎来送往的人群中如鱼得水地周旋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弯下腰在依米耳边说:“我打听到这回可有个好东西呢。”他声音风流倜傥得一如绸缎,气息吹动依米的鬓发。
    “哦。”依米丝毫不买面子。
    “你这丫头。”布鲁斯遭受这样的冷遇也不失风度,“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这样讨厌?”
    依米扭头干脆不理睬他,布鲁斯也不紧紧相逼,从容优雅地落了座,端起侍应生新送来的深紫色葡萄酒细细啜饮。待到他一杯酒饮尽,拍卖会场前台骤然亮起的一排璀璨夺目的灯光,穿黑色礼服的拍卖师满面春风地来到拍卖桌前,用轻松愉快自以为俏皮的方式向来客问好。“繁琐的客套话也不多说,让我们来看第一件拍品。”他轻轻击掌,死去的花豹便被两位壮汉抬上前来。
    是非常漂亮的花豹,皮毛光泽柔顺,猎杀羚羊和其他弱小动物时机敏又迅捷。但它死气沉沉地躺在这里,生命耗尽后价位更加高昂,工匠会灵巧地把它的皮完好无损地剥下来裁纸成考究的服装,被某个人穿着在镁光灯下依旧是光泽柔顺,那个人会成为摄像机的焦点,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封面受尽众人的艳羡与追捧。
    卓池砚从来不是悲天悯人的大爱者,但他几乎不敢看。依米伸出手握住他,他发现小姑娘的手苍白瘦弱,此刻颤抖着暴出细细的青筋,不知是畏惧亦或愤怒。布鲁斯修长的手指微微屈起敲击桌面,他的袖口镶嵌着繁冗的褶皱与花边。
    “你害怕?”布鲁斯轻轻碰触依米的肩膀。
    依米往卓池砚身边挪了挪,说:“我讨厌你。”
    常言说是“百口莫辩”,倘若真是百口莫辩,当真生出“千口”来也未必不能辩一辩。可依米这盖棺定论的固执劲儿卓池砚也是想不通,布鲁斯更是无辜,卓池砚只能尴尬拍拍依米的手说:“害怕我们就走吧。”
    布鲁斯宽容大度地说:“我陪你们出去。”
    “不。”依米摇摇头。“我要看下去。”
    卓池砚认识这姑娘时间不长,却很是见识了她的古怪,只好安慰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依米却顺势用头顶在卓池砚手掌上蹭了蹭,像是荣夏养过的猫幼崽,细细地喵喵叫,柔弱却锋利——不能想到荣夏,没有荣夏。
    布鲁斯挑起眉毛:“我倒至今不知道两位的关系。”
    卓池砚不假思索:“我妹妹。”
    “方才依米小姐否认过的。”布鲁斯此刻言辞极为锐利。
    依米当即说:“我骗你的。”又乖巧地喊卓池砚:“哥哥。”
    布鲁斯露出一脸莫可奈何的表情,摊开手结束了这个话题。依米凑近卓池砚,卓池砚也唯有无可奈何地压低嗓子质问她:“你就这么不喜欢维斯坦先生?”
    依米却压根儿没有理会他,直愣愣地盯着拍卖师挥舞着小巧精致的槌子声嘶力竭地烘托现场热火朝天的氛围。花豹躺在那里,活生生宛如在沉睡,仿佛一点点细微的声响就可以使它机敏警觉地睁开眼。然而这不过是假象,它生命的最终价值是成就某位名媛的一袭盛装。
    卓池砚不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也从来不乐善好施悲天悯人。但一头头死去的野生动物被抬上拍卖桌,它们曾经在他的照片里或者无人烟处鲜活过,这种嬉闹的葬礼触目惊心。
    依米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少女的手一直在不停发颤,就像是寒夜里伶仃独坐,没有一丝一缕的暖意。
    拍卖师动作行云流水般,不断以高价出售着偷猎所得。布鲁斯弯着手指无神地敲击着桌面,卓池砚打量他时他正凝望着依米,那眼神的痴狂与执念令卓池砚动魄惊心。不是他所误以为的青年人的爱恨,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欲求与渴望。
    布鲁斯撞上卓池砚略带疑惑的考究的目光,偏过头咳嗽两声,再聚精会神地注视起拍卖会来。拍卖师一次次火热地炒起气氛,将价格推上崭新的□□,死去的动物以昂贵的代价被人买走。
    “终于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一场接一场交易的带动下,现场气氛被掀到了狂风骤雨般的□□,竞价者们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然而拍卖师忽然压下手势,现场的声音也仿佛被调控降低。拍卖师理了理自己的礼服,用蛊惑的声音说:“是Tusker及地的长牙……”
    整个拍卖会场骤然肃穆,这是一片惊心动魄的寂静,酝酿着汹涌狂暴的浪潮。落地可闻的静默里,卓池砚听到依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泪滚滚地流淌下来。她哭得悄无声息,卓池砚差一点没注意到,但她的眼泪掉得那样凶,就好像失去了挚爱。
    卓池砚无声地搂住少女发抖的肩膀,全场只剩下了拍卖师巧舌如簧地介绍着:“Tusker这种大象如今已经很是罕见了,是我们的猎人们辛辛苦苦追踪了三个月才收获的,足足有90公斤重。”他拍手示意抬上来,巨大笨重的象牙被搁置在拍卖桌上,美丽得如同那个巨大笨重而温柔慈悲的老动物,浑圆的弯曲弧线就好似缕缕绵云散去后弯月曼妙的身形,光泽柔亮又仿佛被有玫瑰花瓣般嘴唇的少女的眼泪浸润过。
    台上一溜的灯光,却全是自然最美的恩赐的苍白注脚。
    布鲁斯一言不发地转身凝视了依米很久,再缓缓举牌:“一千万。”
    全场只有他一个声音,人们纷纷转身循声看来。布鲁斯非常坦然地站起身来,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他却浑然不觉。人群逐渐嗡嗡议论开来,卓池砚尖着耳朵听,隐约听到人们议论纷纷的是:“那是维斯坦先生诶……”“那个维斯坦先生?”“就是维斯坦先生啊。”
    拍卖师怔在当场,布鲁斯轻咳一声,提醒他:“一千万。”
    拍卖师这才诚惶诚恐地说:“一千万,维斯坦先生出一千万,还有么”他敲下第一槌子。
    人群议论的嗡嗡声逐渐加大,卓池砚看见有多人按捺不住想出价,却纷纷被身边人几句耳语制止了。布鲁斯反倒是万事不关心般坐下来细细酌着他至今没喝完的酒,拍卖师仿佛是心急火燎地敲了剩余两槌子,再如释重负般说:“成交!恭喜维斯坦先生获得Tusker的长牙。”
    人群潮水般鼓起掌来,布鲁斯提高嗓子压下了掌声说:“我将要聘请城中技艺最精湛的工匠打造举世无双的首饰赠与我最心爱的姑娘。”他弯下腰握住依米的手,依米从他出价起就一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然后依米站起身说:“我最讨厌你。”说完她迅速地跑出了橡木门,布鲁斯一直望着她奔跑的背影却没有追。
    “……你不追?”卓池砚迟疑问。
    布鲁斯若无其事地坐下来一口喝完了自己的酒,笑眯眯冲卓池砚说:“不追,我这回好歹有进步了,不是么?从‘讨厌’到了‘最讨厌’。”他说着调笑的话,依旧是翩翩的风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