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

第40章


 
  那间齐楚阁儿,真是伴香阁中最雅静的一间,正对着后院数株红梅,楼头更遥遥可望东城火树银花,无数条弧光,散落漫天繁华如星,划破夜色岑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古人的词,背诵了千遍,此时此刻,方才知道其意繁华旖旎至此,她初次饮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击壶,朗声而吟。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帘外有人应声而接,她心里突得一跳,茶房挑起帘栊,缓步踱入的却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剑眉星目,翩然如玉,一双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第二十六章,霜风雪月忍思量(3)   
  那是她生平第一回与陌生男子说话,却不知为何出其的镇定,或许是因为穿着男装,或许是因为他言语之间甚有妙趣,或许是因为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们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她将童年的趣事讲与他听,他亦听得津津有味。她与他斗酒,背不出诗词的人便要罚酒,她从未尝见过那般博学多才的男子,无论是何典籍,他都能随口道出。 
  他们说了太久的话,屋子里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来蜡烛燃尽了。 
  顿时满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窗外雪声轻微,而满墙的疏影横斜,却是雪色映进来梅花的影子,枝桠花盏都历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满天满地都是梅花。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于遥遥的那一端,就在满天满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 
  且插梅花醉洛阳……那一日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人,可以与自己知音知己,原来这世上会有人,与她意气相投,喜她所喜,心心相印。 
  临别之前,他终于问:“敢问小姐,贵姓芳名?” 
  是唐突,是诧异,是胆怯,是既喜且乱,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而她在瞬间明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会来娶她,他问她的名字,因为他要上门来求亲,鼓曲书词里都这样唱,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她才只十四岁,一颗心中如揣了小鹿,扑扑乱跳。她没有想过,会遇上这样一个人,她年纪甚幼,她没有想过,会早早遇上这样一个人。 
  终其一生,原来可以遇上这样一个人。 
  她声如蚊蚋,终究还是告诉了他:“我姓慕。”慕氏百年望族,族中多人在朝为官,怕他弄错了,又补上一句:“家严名讳,上大下钧。”终究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小字,因为太羞人了,所以声音更低,低不可闻:“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满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只这么婉转一句,他眼中骤然明亮,仿佛有异样的光彩:“我知道了。” 
  旋即,他将随身所佩的短剑赠予她,那柄短剑十分精美,剑柄上镶嵌着数颗明珠,正面镂金错玉四个篆字:“死生契阔”翻过来亦有四字:“与子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羞得满面通红,匆匆而去,走过了街头一回首,他还立在伴香阁的灯下,青衣素服,翩然如玉,望着她,满脸的微笑。她不敢再看,只匆匆往前走,满天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她走得极快,一颗心也跳得极快,脸上滚烫,心里却是暖的,因为知道他会来,他一定会来。 
  她终究没有等到他,他没有来,而她竟忘了问他姓氏。 
  就在那年春天,六姐嫁给了皇四子定淳,因是侧妃,父亲起初颇不乐意。但据说皇四子在毓清宫前跪求了整整半日,皇帝终究答应下来,父亲也不能不松了口。所以家中人皆道皇四子如此痴心,必不会亏待了六姐。 
  第二年也有人上门向她提亲,可她躲在屏风后偷偷张望,并不是他。 
  母亲也曾问过她的意思,她只是垂首向壁不语,逼得急了,才道:“娘,我还小……” 
  母亲便知道她不中意,况且她也才十五岁,所以随便寻个因由婉转推脱了那门亲事。 
  而她终究没有等到他,一直到最后抄家灭族,她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她也没有等到他。 
  她一直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定淳。 
  而他也不知道她的小字。 
  他不知道,她叫如霜,冷月清辉,遍地如霜。 
  他只以为月色遍地,是临月。 
  她的六姐,小字临月。 
  她说的时候不曾想过,会这样误会,会这样错过。 
  她一直等,原以为可以等到他,直到最后抄家灭族,在监牢中,她还曾经想过,不知道此生此世,可否有机会再见一见他。   
  第二十六章,霜风雪月忍思量(4)   
  她一直以为,他真的会来,一定会来,因为明明知道,他是真心相许,他一定会来。 
  而她并不知道原来是他,他更不知道原来是她。   
  尾声,浮生衮衮空头白(1)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缕淡淡的轻烟,散入殿宇深处,喃喃的梵唱,偶有片言只语传出帘外。 
  地上烙着细长的窗棂花样,一样样的万字不到头,乌亮如镜的金砖地,仿佛起了花样棱角。内官们屏息静气,殿中静到极处,只闻檀香悠远,仿佛深寺一般。 
  “王爷这边请,”新任的司礼监秉笔司太监王丛躬着身子,显得十分殷情:“太后在佛堂里做功课,王爷略宽坐,奴婢这就叫人去回禀太后。” 
  豫亲王点了点头,问:“皇上呢?” 
  “皇上刚睡着了,哎哟嗳,这位小主子,真是了不得,折腾得几个奶娘都一身大汗,最后还是太后接过去,才算哄得睡了。哭得嗓门那个叫响亮,啧啧,老太傅就说过,咱们万岁爷将来一准是位神武之帝,啼声惊人。” 
  坐不过片刻,便听见帘栊声响,有衣声窸窣,旋即熟悉的香气淡淡氤氲而至。 
  他起身行礼:“臣见过太后。” 
  “王爷不必多礼,请坐。”隔着帘子,也听得出语气温婉,他身为摄政王,体位尊贵,年轻的太后日常也并不受他的礼,反倒十分客气。 
  内官们都退了出去,他将今日内阁议的几件事都一一奏明,隔着帘子,只朦胧瞧见她一身素白的孝服,不由得垂下眼帘。因为先帝崩逝未满一年,所以阖宫仍在服丧。那一抹素白,仿佛是帘底的杜鹃花,不带半分脂粉颜色,却灼灼映在眼底。 
  几件要紧的朝事说完了,有短暂的静默,她忽然问:“你今天来的怎么这样迟?” 
  他迟疑了一下:“今日和几位阁臣商议河工……”一语未了,忽见她娉婷而起,伸出素白的手,揭开了帘子,他不作声,只是站了起来,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款款走至他面前,忽然嫣然一笑:“棣儿哭了这半日,才刚睡着了,你也不瞧瞧他去?” 
  刚弥月的小皇帝在东暖阁,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襁褓倒是百家布,是如霜亲自命内官悄悄去贫苦人家讨了来,进入宫中后三蒸三曝,然后又亲手一针一线缝纳成,只为同民间一般讨个贱意,好养活,只不过这百家布襁褓外头倒又搭了一条金线织锦团龙的小被,这是御用之物,普天之下,再无尊贵如此。大约是太暖,孩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他不知不觉露出微笑,待要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孩子的脸,又怕自己的手冷,惊醒了他。 
  如霜立在他身畔,轻声道:“真是狠心——到了如今这地步,还不肯为我们娘俩儿打算打算。” 
  他悚然一惊,慢慢直起身子,望着她。 
  她嗤得一笑:“别这样瞧着我,吴昭仪前日生了个儿子,你却派人拿个女婴去换了出来,这样的事,瞒得了旁人,难道也打算瞒我?” 
  他隐忍的皱起眉:“那是四哥的孩子。” 
  “留着他,就是祸根。” 
  “不行!”他骤然爆发:“我不准!” 
  声音稍大,惊得摇篮里的婴儿身子一搐,旋即“哇”一声就大哭起来。 
  她抱起孩子,一边拍着哄着,一边狠狠瞪着他:“就为着棣儿,也不能留那个祸胎。” 
  “不行!”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慕如霜,你要是敢作那样的事,从此之后,我们恩断义绝。你垂帘听政一日,我便再不踏入朝堂半步。” 
  如霜嗤得一笑,渐渐将孩子哄得重新睡着,方才轻嗔:“瞧瞧你这样子,跟要吃人似的。动不动就掼乌纱发脾气,真狠心,你要撂了挑子,这偌大的朝廷,千头万绪,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棣儿才刚满月,你就真的半点也不心疼他?”俯低吻了吻孩子的脸,忽道:“咦!你瞧,棣儿在笑呢!” 
  是真的在笑,刚足月的婴儿,睡梦里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能融化这世上的一切坚冰,笑得人心底里都软了。 
  如霜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忍,但那孩子真不能留,有他就没有棣儿,有棣儿,就不能有他。我们受再多的苦也就罢了。”她细语如喃:“棣儿还小,怎么能不为他打算?”   
  尾声,浮生衮衮空头白(2)   
  豫王只觉得烦躁莫名:“这事改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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