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宴

那一天，桃花初开，鲜艳灼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一天，天高云淡，风轻日暖；百木吐新，芳草菁华。
    那一天，千机楼里，一片盛开的桃林下，清瘦紫衣身影独拥无边□□。这一天，他那双玉白修长的手掌中没有了那盏玉樽。紫衣身影的背上，是一把墨绿玉骨绸伞。
    诺大的桃林，铺满了漫天绯红，似霞，似他的脸。这是无边的□□，无边□□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独自坐在石凳上的身影，神色浅浅，一片安宁澄净。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狭长凤眼中盛满盈盈桃花色，眼神却看得渺远。
    他并没有等多久，一个人，正伴随着漫天的桃色花瓣，踏风而来。
    女子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笑容宛如观音手中半开的莲花，法相庄严；又如一粒人间随意可得的微尘，云淡风轻，不觉悲喜。
    黄衣人影款步走到紫衣人影面前。
    男子抬头看向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嘴角牵开一个温和笑容，道：“你来了。”温言款款，似乎是终于等到自己多年未见的好友。
    女子眉眼弯弯，嘴角一翘：“是啊，我来了。”
    男子宽大的袖袍挥了挥，扫落沾惹在旁边石凳上的粉红花瓣，请道：“坐。”
    女子敛了裙裾，与男子面对面坐下。
    男子玉白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上女子的秀发，狭长凤眼定定看着眼前人，满心满眼都是女子的倩影。
    冰雪为肌玉为骨，眉山两点黛色寒。霞生两颊，朱唇不点而红。明眸浅笑，波光盈盈。在那张妖媚到极致又纯真到极致的脸上，左眼下一朵桃花盛大开放，艳压满园的百丈桃林秀色。
    他问：“最近，过得可好？”
    “还好，已经修行到天道悟的境界，而且得到了绿羽剑。”话音落，女子手腕一阵，背上的绿羽呼啸而出，正正落到女子手上。
    宗周看了一眼女子手中的剑，唇角挂起开心的笑容：“真好，真好。”他的手从女子的头发滑到女子的脸上，将手中脸庞细细摩挲。
    女子眉眼弯弯：“是啊，真好。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那十坛埋了近百年的蚁痴酒还剩下半坛，原以为能够喝光的，现在才发现，喝不光了。”
    “念台，十三年过去，你都还能找到我，然而我那次却丢了你。”错把木鬼当宗周，然后逼疯自己。
    他说：“傻瓜，现在我不是就在你的眼前吗？念风，答应我，不要忘记我。”
    “你是我永远的念台，我又怎么会忘记我的念台？”
    宗周一把抱过我，似用尽一生中最后的力量。
    我心口一疼，只觉有冰凉的泪水滑下脸庞。
    良久后，他说：“念风，去宗华山独孤峰前的最后一战，就让念台来陪你。”
    我浅笑回答：“好。”却不知喉头间已有微微的涩然。
    两人放开对方，沉默对视一眼，便欲站起身来。
    就在起身的刹那，宗周突然出手一把拉过我的身子，顺势倒进他怀中。三千绵密青丝兜头罩下，将我网进他的世界，勾魂摄魄香铺天盖地将人淹没，唇齿间是他辗转灼热的呼吸，脸上却蜿蜒着一把冰凉无力的泪水。
    良久良久。
    弥漫的香气中，似于霎那间见出终古，似于一吻间觉出无常。
    两个人影，在漫天纷扬的桃花中相对而立。我将手中绿羽剑挽出一个剑花，同时，对面的宗周缓缓自背上取下那把墨绿玉骨绸伞。
    黄衣人影飞身攻去，身形飘若疾风，快比秋雨，辗转腾挪间，手中剑式已经变换十道有余。挥舞出的剑气全部向着紫色身影杀去，毫不留情，衣袖四散飘飞，宛如凰舞九天。
    紫衣身影同时动了。身影翩飞，恰似龙腾九渊，墨绿绸伞急速旋转，一阵似婴啼般又尖又细的声音在空中激荡开来。
    诡异剑气遇见婴啼声，瞬间消散无形。婴啼声入耳，我只觉胸口处有了异样。那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带着某种奇异的频率。我的心脏逐渐不停使唤，随着那婴啼声的频率跳动起来。
    剑气横扫，桃花随着剑气纷纷扬扬漫天飘零。绸伞有惜花之意，随着伞的旋转，逐渐将飘落的桃花聚集到伞尖，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个两倍于人头的桃花球。
    黄衣女子自空中轻轻落下，脚步轻点，飞身回旋间，人在一簇桃花上盈盈而立。脚底的那簇桃花轻轻颤了颤，落下一片粉色花瓣——仅有的一瓣。
    女子劈手挥出一道剑气，就在同时，墨绿绸伞伞尖的桃花球猛然炸裂开来。千万瓣桃花疾飞而出，从四面八风向女子逼近，堵死女子所有的退路。
    因为速度太快，伴随着飞舞的桃花的，是尖锐的空气撕裂声。花瓣四处飘飞，碰上挡路的桃树，尚且没有看见发生了什么，树上已经留下足足一寸深的伤口。
    伤口深深，有嘎吱声传来，小些的桃树已经倒下。有些桃树较大，树身镶嵌上片片粉红的桃花。
    柔弱的桃花化作成致命的武器，片片伤人要害；每一个花瓣，都成了带着致命刀锋的暗器，处处夺人性命。
    千万片花瓣向着女子攻去，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见女子身上一阵莹光勃然发出。桃花瓣遇到莹光之后，似遇到强大的阻碍，围绕着女子团团飞舞，然后变成碎末。
    沉声一喝，两道声音同时冲天而起，向着对方攻去。两掌相接，雄厚掌劲各自称霸，噼啪爆裂声不绝于耳。转眼之间，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缠斗的身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时间，也忘记了各自的身份，此时此地，两人心中只有对方。对方的掌，对方的招，对方那不灭的容颜。
    每一次近身击掌、每一次错身而过的瞬间，眼前人的容貌就变得分外清晰起来。于是便在那一瞬间将眼前的容颜、容颜上的神情，满心满目的刻画、刻骨、刻心。不失不忘。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样的瞬间，他们用尽心力要刻画下来的神情，其实与自己脸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漫天桃花纷扬，两个人影相对而立。
    紫衣人胸前已有血迹，神色是微微的哀戚：“念风，不要忘记我。”
    女子笑靥如花，刚刚张口，嘴角一抹鲜红缓缓流下：“永远不会。”
    极招将出，已经到了最后对决的时刻。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喝！”
    凝神一喝，两道人影冲天而起，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着对方杀去。只看见血红剑影与一道墨绿伞影流星般划过空中，虚留残影。
    霎时间，一声巨大的撞击声穿云裂石，直上云霄。那一声巨响之后，天地变得一片沉寂、再无声息。
    两个紧挨着的人影从天际旋身飘下，缓缓落地。
    空中残影仍在，人却已经洒血苍白。
    宗周静静躺在我的怀里，容色安静，恰似眼前一朵盈盈飘落的桃花。大口大口的鲜血不断从他的口中冒出来。我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团不断流失的水。想要抓住，却再也抓不住。
    “念风，不要忘了我。”那双清亮的眼，逐渐黯淡。我看见宗周这一生最后的一次眨眼，可是，那阖上的眼眸，却再也没有睁开。
    “好。”一声轻吟从女子嘴角逸散开，悠悠荡荡地飘向无尽的虚空。
    一滴血泪蓦然流下，血泪覆盖之下，最后那瓣粉色印记变成耀眼血红。
    强烈的红光从女子脸上桃花印记处爆发开去，红光笼罩住整个百丈桃林。刹那间，只见桃林中所有的粉色桃花全部变成焦黑色。
    焦黑花瓣触碰大地的瞬间，全部化为一滴滴粘稠暗黑鲜血。不过转瞬间，所有的花瓣全部飘零殆尽，地上却已经形成了一大片猩红血土。
    “念台，现在你走了。你走之后我才敢告诉你，弑魂无极的那具躯壳，是你与我的父亲。”
    我将怀中的躯体仔细安放在地上，那是百丈桃林中唯一没有被桃花血染红的地方。
    最后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我飞身而起，袖袍一挥，巨大的结界将整个百丈桃林围住。结界罩下，地上蓦然泛起猩红血光，整个结界空间变成一片猩红。
    天空有鸟儿飞来，一不小心撞在了猩红血光之上，却无端消失在空气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黄衣人影已经乘风飞去。
    宗周，最后这一战，你将自己毕生所学到的上层功力发挥到极致。你的出招，已让我明白了炼魂教大致的武功路数。
    你看，我最终还是对你下了死手。是的，下了死手。若不是你用尽全力拼死一战，我又怎么会下得了手？你算定我不会对你无端下手，所以你用这种决绝的方式，给了自己一个有尊严的死法。
    你的玉骨伞，也还是终于出了手。
    江湖人只道千机楼楼主掌古今的经典习惯是背一柄墨绿玉骨绸伞。却少有人只道，这把伞，才是你最趁手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