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二三事

87 一首七哀诗


    黄初四年,九月,行幸许昌宫。
    他格外喜欢许昌,也许是因为童年在这里度过,也可能是因为魏因许昌。
    十二月的一场雪过后,倒反显得不那么冷了。
    我们永始台行宫外的栏杆凭轩临望,许昌雪景一览无遗。
    “这里与城门相对,以后我若是再行南征之举,你便站在此处日日远望,定然一眼就能瞧见我得胜归来。”曹丕指着台下的城门道。
    “又非十几二十岁了,还日日远望,会被人笑话的。我可做不到。”整天站在永始台上看城门,你确定大家不会以为大魏皇后是神经病吗?
    他玩笑道:“我出去行军九死一生的,要是你也不念着我些,我心中也没个依托,万一......”
    怕了你了!我急忙打断,“我答应就是,来日你南征,一日不回来,我便一日在永始台等你。”
    “那也不行。”听完我这话,他却又是摇头。
    我说,你怎么那么难伺候呢?疑问道:“怎么又不行了?”
    他认真看着我,“若是敌军入侵,或是发生地动等事,我自然还是希望你远离危险之地的好。”
    文人就是什么事多!真要发生那种事,正常人的本能反应不就是逃命吗?还用你说?
    正当此时,有人从下登台的声音,我们转身看向身后,内侍垂首递上一捆竹简,“山阳公夫人上表中宫。”
    “呈上来!”曹丕伸手接过。我一把抢了过来,“给我的,陛下看什么”
    递表的内侍始终低着头,就像什么都不曾看见,什么都不曾听见一般又悄悄退了下去。在宫里做宫女内侍的,这种是本能。
    刘协自被封为山阳公后,曹节和他远离了政治中心,过得比以前逍遥自在。俩人衣食无忧,也不用担心有被人暗杀的忧虑,刘协还学了医术,免费给百姓看病,在民间破受欢迎。曹节多次写信给我表达当年扔玺砸头的歉意,我也几次回信,说从来都不曾怪过她。但言辞之间,她却始终不大可原谅曹丕。
    “写什么了?”曹丕在一旁探头探脑,“不会她又骂我了吧?我还没怪她当年伤你呢。”
    “没有,就是说她在封地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刘曼。还有……”
    “还有什么?”疑问声传来。
    “也没什么。一些和刘协的日常小事。”我摇头道。
    还有说两位前公主现在的刘贵人经常给她写信抱怨日子过得落寞。
    落寞你个头啊,当着我的面不是都说“皇后殿下宽厚仁爱,是以六宫无怨”吗?
    这些年吧,我们在许昌的时间长,在洛阳的时候反显得短。但只要在洛阳,总有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两位公主出身高,难免有些骄纵,我能宽待着自然是宽待着的,她们有什么不伤大雅的小错,也是能瞒就瞒了的。
    曹丕,本来在外面形象就不怎么样,后来又更像是在不惜破坏他自己的名声来塑造我所谓“贤后”形象一般。
    经常会有宫人莫名其妙跑到我这里来谢我说什么“若非皇后殿下求情,婢子此命休矣”“多谢皇后殿下救贱妾性命”之类的话。刚开始我还云里雾里,后来才有些明白状况......我说我这么懒的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六宫无怨”了?
    然而,说是无怨,人家不还写信给家人抱怨吗?
    “想起以前外面还传言刘协被我杀了,哪知道他们日子过得比我们自在多了。”曹丕感叹道。
    “山阳公禅让之后,夫人生了嫡女,照理得给个封赏。顺便让大家都知道,刘协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喽。”我提了个建议,正好可以趁机帮他搬掉“杀刘协”这个锅喽。
    “嗯。原该如此。”他点头,又有些懊恼,“不过想想曹节连兄长都不叫,还要封她,有些不甘心。”
    他当即便传令赐山阳公夫人汤沐邑,破例封其女刘曼为长乐郡公主。这些也不必细说。
    **
    甄城王曹植写了一首《七哀诗》,大意写的是弃妇对丈夫的思念,文人多喜欢以“弃妇”自喻,将君主比喻成丈夫。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大概意思就是真希望我能化作西南风,飘到我的兄长,大魏陛下你的怀中……曹植给自己定了cp,还分了攻受。没承想谢氏把曹植□□得这般肉麻,这马屁诗写的我都快受不了了,别说曹丕了。
    “先前与子建那般不快,如今他却多番上表写诗称颂,总觉得有些怪异。先前的《责躬诗》,《感甄赋》也就罢了,如今又来这《七哀诗》。”曹丕摇头,“换作是我,输了便是输了,宁可自尽也不会将头低得那么彻底。”
    这同样也是我不是太待见那位大才子的原因。
    《责躬诗》是曹植在洛阳时所写的认罪事,里面亦是许多恭维之语,什么“伏惟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施畅春风”之类的,简直丧失文人气节。当然后人也许会说,那是因为曹丕对他们兄弟确实太过苛责,他痛定思痛,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虚以委蛇。
    说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洛神赋》竟然叫《感甄赋》。而且曹丕真情实感地觉得,甄是指曹植封地甄城,这首赋是曹植自喻神女宓妃,想向他表达怀才不遇,不受重用的苦闷。所以上古人物之中,有个神女叫“宓妃”的?
    也是,虽然名字中有个宓字,但甄氏从来都不是什么“妃”,她最高的身份,是五官中郎将的夫人。而现在的后宫制度中,没有“妃”这个封号。就算是妃,那也是甄妃吧,宓妃是什么鬼?
    虽然我不知道曹植是怎么想的,既然曹丕说这是写给他的,就当是写给他的呗!
    尽管我是觉得曹植马屁拍的略频繁了些,用词狗腿了点。但心中是能够理解的。说句实在话,因为曾经被议立过世子,这些年他确实过得挺难的,当年跟过他的人差不多都去向曹操汇报工作了。他上表向曹丕称颂表忠心吧,会让人觉得虚情假意,马屁拍过了;不上表吧,又会被嫌不忠不悌,有不臣之心。
    可能曹丕也感觉到他比较可怜了,在收到弟弟接二连三的表白后,也给他升了官,徙封雍丘王。当然,实权这个东西,就别想有了。
    **
    这些年,大家似乎都在等着看郭皇后“宠衰”,毕竟被各种传言弥漫,她们眼里的我的人生似乎太不科学了:将近三十被铜鞮侯“送给”了小三岁的曹丕,三十八岁的时候皇帝“因我”杀妻,三十九岁那年,又是“因爱登后”,成为了大魏的开国皇后。简直就是一个玛丽苏的传奇!
    可惜让大家失望了,我们又和谐而友好地度过了黄初四年。
    黄初五年三月,自许昌还洛阳宫。
    四月,初立太学。夏侯尚改封昌陵乡侯,其妻德阳乡主曹沁作为外命妇要进宫谢恩。我正好邀了张春华,便一起见了。
    夏侯家族与曹家世代关系密切,二十多年前,曹操亲手包办了曹沁和夏侯尚的婚事,也算是联结夏侯家和曹氏的关系的重要筹码。至此二十多年,俩家关系日益稳固。
    洛阳宫的池中绿叶十分茂盛,我依坐在亭中廊旁,百般无赖的扔石子到水里面看水花。趁着曹沁还未来,张春华倒先说起一件八卦来,“我们子元说,他陪媛容回门的时候,他家宠妾竟然要求同坐主位,受他半子之礼,夏侯将军竟也同意了。若非后来那女子病殁,乡主她还不知要忍到何时?”
    我看她一眼,暗想春华说话可真小心翼翼,分明是曹丕明文下旨将她绞死的,还病殁。我是有时候喜欢装装白莲花,不代表我就是白莲花好吗?这种事情他自己都不瞒我的,说是与其听到别人风言风语还不如由他自己来告诉我。当时甚至还振振有词地陈述了一二三四点那人必须死的理由。什么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被人欺压;什么那婚事是父王一手促成的,夏侯家与曹家的联姻不能毁于一旦;什么那女子心思叵测,不死不行。
    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人让曹沁受苦,我是得负点责任的。虽然我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让曹沁快点把她脱手的。没错,就是一年前宛城的那位琵琶女。
    听说当初回了洛阳,曹沁都为她找好一个肯上进的寒门学子,甚至热情地为她定好三书六礼了。然后,她突然与夏侯尚好上了......曹沁性子软,忍了,还亲自去向那学子家道歉。她亲兄曹真那可是战场上杀伐惯了的,忍不了妹妹被欺负,几次三番为此事杀上门去和夏侯尚不快,二十多年的友情眼看都到了要大打出手的地步。
    为了维持夏侯家和曹氏的友好关系,作为皇帝兼好兄弟的曹丕原本还想充当“居委会主任”出面调节,命夏侯尚赶走妾室,重新礼遇曹沁的,一听说那女子是那个琵琶女,便直接一劳永逸了。
    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不该心软。看来我,还真是不适合做个好人。我很抱歉!
    虽然我是没听到过,但想也知道肯定会有人悄悄骂:我们大魏陛下真是奇怪来着,自己当年便疑似做着宠妾灭妻的事,将甄氏留在邺城,甚至赐死了她。后来又宁愿得罪世族,也要让郭皇后上位,如今却不准别人上行下效,过分宠爱小妾。
    说这些话的人,是不知道世上有一个词叫双标吗?他就是那样的脾气,你又不能拿他怎么样!骂就骂呗,也无所谓!反正当着我们的面所有人永远都是只敢说着好话的!
    “她来了,你一会儿小心着些说话。”看见曹沁由外走来,我提醒张春华。
    曹沁由婢女搀扶着,走路还有些摇晃,绕过长廊,小心翼翼地来到亭子,她才欲行礼,我急忙制止,“自家人,不必多礼。”让她于亭中落座,又关怀问道,“近来身子不好?”
    曹沁坐下抹泪,“瞧着伯仁如此伤心,我心里也跟着难受。同他成亲二十载,从未见过他如此,像是再没了求生的*一般。与其像如今这般行尸走肉,还不如眼睁睁地看他和那人好好的在一起。”
    “乡主说的什么话?”张春华在一旁道,“您之前过的那都是什么日子,仲达再宠别人,也不过是十天半个月不来见我,婢妾也是万事以我为先,尊重有加。那女子多番欺侮,乡主一一忍下来了,若不是……她忽然病殁,你还想要忍到什么程度?”
    “我如今才知道,只要伯仁好好地,什么都不重要。”曹沁摇头道,“下葬之后,他还将那人棺木打开查看,做的已非常人之事。虽说陛下恩遇如常,我怕伯仁没多少福气消受了。”
    “怎么会呢,伯仁还年轻,你们以后日子长着呢。”我宽慰她。我是真没法理解夏侯尚,在人下葬之后还把她从土里挖出来查看一番,这种行为是所谓真爱还是变态?
    张春华也道:“不过是没了一个姬妾罢了,折腾几日也就罢了,我便不信待到尸体腐烂发臭,化作白骨,伯仁还能抱着它?”
    “也许吧,我总是盼望能和他回到从前那般的。”曹沁点了点头,“没有那人的时候,我和伯仁也相安无事地过了二十载。有了那人,一切皆都变了。”
    从另一方面来讲,现在,至少夏侯家和曹家的矛盾危机被就此扼杀在了摇篮里了。
    曹丕听说夏侯尚“出尸视之”的这种行为,大骂他没出息,到底还是为了少时的友谊继续重用他。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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