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佑樘停下了挣扎,这种情况,就和上吊差不多,愈挣扎愈死得快。
尽管此刻的她,如同溺在深水中央,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视线也开始朦胧,只能模糊地听见狱卒张惶的让步与恳求,以及感受到谢诩急速往外行走的动作。
渐渐的,四周的一切也都沉进水底,滂沱的疼痛掀卷她的身心,以及压抑着她所有的呼喊。
而她颈项上的那一处,存在感竟这般强烈,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五根手指正在毫不留情地掖紧……
人在濒死前大抵都会忆起许多事吧,思绪飞如光转,她想起这只手曾怜惜刮过她的脸颊,生有薄茧,略带粗糙而又小心温柔的刮过……她想起上回在狩苑,她快要死了,这只手一把将她从草地里捞起,急切而有力……
她又想起九年前,几个不速之客冲进家中,将尚在年幼的她强行掳走,套上布袋,扔进马车,最后再一下被这只手抱出车厢……
那会,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就跟现在的牢房一样。
掖着她的人愈走愈快,过了一会,玉佑樘眼前又恢复明亮,清爽的气流扑面而来,连颊边的泪都很快被风干。
一定是到外面了吧。
年幼的时候,谢诩将套在她身上的布袋一下抽拿开,也是这样的感觉,终于有了亮,终于有了光。
只是今日,这只曾带给她亮的手已经要置她于死地了。
哈哈。
玉佑樘心头无声轻笑,笑得连唇角都不由轻扬。
她的手臂一直在小幅度地摸索抖动着,艰难之极,似是挣扎。很快,袖筒中滚落一物,一柄尖而薄的小匕,她迅速托住,用指甲拼命抵着,让它一厘厘脱鞘,而后用尽仅剩余的那一点力气,努力朝着身后人扎去——
手臂一下被架住!
小匕也一瞬被夺走。
扣留在她颈脖上的长指终是松懈了几分。
快要溺亡的人终于浮上水面,玉佑樘大口大口地呼气。
下一秒,用以逆转局势的利刃已架上自己的颈侧。
“愚蠢,”身后那人评价,又将她往上提了一点,靠进她耳畔狎昵道,烫撩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廓:“真狠心啊,铃兰。”
锋利的刀片轻刮脖子,力度却掌握得正好,未制造出一点皮肉上的伤害。
玉佑樘喘着息微笑,虚弱回道:“都是跟你学的啊。”
谢诩面色一凝,不再回他,而是又扫视重重包围在牢狱大院外头的禁卫兵,命令道:“全部退后,卸去兵器,派一辆马车来掩护我出宫,若有人敢轻举妄动一步,或者妄图逃离这里出去通报,就等着为你们的太子殿下收尸好了。”
这般讲着,手中冰冷薄削的刀片又抵近一分,玉佑樘细白通透的颈子上隐约压出一抹血痕。
禁卫军们见状,惊惶不已,手中的长枪利剑叮叮当当落地。
玉佑樘分毫不躲,只悠悠道:“杀了我算了……”
她的嗓音轻得如同一缕风:“反正我此生夙愿已了,生或死,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样讲着,边动了动,将自己纤细的颈项朝那只匕首凑近了些许。
谢诩匆忙向后收手,但玉佑樘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划伤,一丝嫣红的血蜿蜒而下,流淌进她的襟内。
她被他钳制在胸口,又软又轻,似一只破败的玩偶。
此刻,谢诩落在她耳里的腔调中,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笑意,爱恨糅杂,“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意欲拖延时间么?”
玉佑樘周身一僵,而后静静莞尔。
“你这般做只会让你的下属们更加失魂无措,”谢诩拨正她无力的脑袋,强迫她直视正前方:“托你的福,掩护我出宫的马车来了。”
蹄声踏踏,刑部大牢的马车已经近在咫尺。
一声吁鸣,烟尘顿起,驾车的小吏已将车身驱停,而后哆嗦惧怕得眼泪都要掉下来,道:“谢,谢大人!车已经给您弄来了,您千万别再伤太子殿下了啊……”
“掀开车帘。”谢诩利落地命下,音色若寒冰。
小吏忙将车厢前的帘幕大开。
车中没有埋伏,不过谢诩还是未见一丝松懈,架在玉佑樘颈前的匕首更是不离分毫。
他警惕地环视四下,一片位置都未放过,边挟持着玉佑樘一步步登上马车,而后长臂顺势一揽,将帘幕扯下,车厢内顿时一片晦暗,不见天日。
马车被挡得严实,外面人瞧不见车里情况,就算想要在远处以暗箭偷袭,定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谢诩的声音隐没车厢里,沉稳却又足够让外面的人都听得到:“刀还在太子颈边,奉劝诸位还是不要跟过来的好。”
他又道:“驾车。”
骏马嘶鸣,脚下车轮滚动如飞。
谢诩坐下|身,将玉佑樘抱坐在他腿面,紧实地圈在胸前,确认她四肢都动弹不得,这才刚匕首放远了一点。
玉佑樘随即挣扎几下,想脱开他的压制。
刀口又重新压回她的脖子,也制住了她的动静,谢诩声音平淡如白水:“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
玉佑樘斜睨他,她细颈上的伤口鲜红狰狞,表情却意外平静:“你舍不得。”
这样的自信不疑,这样的胸有成竹。
二人对视良久,谢诩终究还是放远了那柄匕首,无奈承认:“我的确舍不得。”
他似疼惜般刮过玉佑樘那处伤口,已然凝结的血痂又融为液状,汩汩流出鲜红一缕。
谢诩启唇,语气冰寒如霜:“你方才伤我倒是舍得的很。”
他将手中那柄精巧的小匕于她眼前翻转了两下:“这还是你十岁生辰那天,我赠你的。”
玉佑樘直盯着他,毫无畏惧之意,道:“你将纽扣还我,我自然也该找个机会将这东西还你,不是吗?”
谢诩闻言,凝视进她眼中的目光如利,似乎要强行看透她心腔的每一处,终究只是轻叹一声,抚上她后脑,将少女的脸紧紧按回自己胸口。
“跟我走吧。”
他的话自胸腔里来,闷雷一般,沉稳的传出,坠落耳畔。
“不了,”玉佑樘飞快地否决,她的唇贴在他胸膛,艰难地掀动:“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了。”
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无波无澜:“你那时利用我娘亲威胁我,同我最憎恶的人勾结起来算计我,以及你我的身份和担当,皆是阻碍。你大概还没意识到吧,你我之间,早已生长起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更何况,我娘亲苦难了半辈子,才过上几天快意的日子,我怎可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
“我一直努力躲避着你的感情,自信心肠如铁石,可方才在牢中,亲眼看着你倒下的那一刻,多日以来的坚持,还是一瞬间溃不成军了。”
“你问我可曾对你动过一刻真心,我现下如实告诉你,我也喜欢你。”
“可我们根本不能在一起。”
“我放你走,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能明显感受到覆盖于自己脑后的掌心失去力量,逐渐松懈,玉佑樘从他怀抱挣出头来。扬眸看谢诩。哎,他连坐着都比自己高很多,仰头也只能看到他硬朗的下巴,她吃力地伸长脖子凑近,这个动作又让她细长的伤口迸裂,血又流了出来。
玉佑樘似乎感觉不到痛,只极快地在谢诩已然胡子拉碴,不似以往那般整洁干净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这个吻蜻蜓点水,如蝶翼曳过花蕊,就像她那夜还给他的一个拥抱。满庭流萤浮动间,那一个温柔而不侵犯的,男女之情。
也许她那时候就喜欢上他了,因他毫不掩饰的心跳而沉醉,又或者,月光里男人微红的脸格外可爱,让人心动。
也许更早之前,她就已经喜欢他了。
可是没有办法。
不可能不管一切,不可能奋不顾身。
无路可退,唯有无言以对。
“忘了我吧,我也会忘了你。”她说。
马车飞驰,宫门愈发逼近。
守着内皇城的士兵一下拦住马车,问那神色紧张的驾车小吏,恶狠狠问道:“车里是谁?”
玉佑樘不等小吏开口,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只探出半个头,将颈侧的伤痕隐在帘幕阴影里边,严声回道:“是本宫,要出宫私访,调查一些谋反的遗漏事项,不想声张。”
那小官兵一见是她,立马伏地,又跪又拜,忙遣人去开宫门。
玉佑樘望着那驾车的,已经浑身僵硬的小吏道:“还不快走。”
小吏闻言,不敢再多言,生怕太子殿下遭难,一抽马鞭,驱车行出宫门。
“往栖霞山走!”
玉佑樘心中石块落地,她放下帘幕,重新回到车内,这般命令着。
小吏只当太子殿下被威胁着,丝毫不敢怠慢。
马车走了一段路,玉佑樘与谢诩面对面坐着,随着沙石的颠簸,始终没有接触,也没人开口。
车厢内一片沉寂。
玉佑樘估摸着时间,又掀起窗帷看外头,马车已至半山,人烟稀少,初秋的枫叶还不见红。
她又撩开车前的帘幕,一个手刀利落斩下,瞬间打晕了那位驾车的小吏。
这一系列动作似乎早在她脑中规划清楚,片刻间就顺利完成。
玉佑樘一手握紧车椽,一手拉着缰绳控制住马匹,那位小吏也倒靠在她腿边。真累啊,她根本使不上劲,风将她的发丝打在脸上,她声音夹杂在山风的嘶吼里:“谢先生,还不快帮我驱停马车——”
谢诩闻言,才似梦醒一般,僵硬许久的身形一动,倾身接过她手中的缰绳。
男人的力道比起她来肯定大上许多,他动作也是极快,马车随即稳稳刹下。
“好了,”少女跃下马车,将那昏倒的小吏拖下,而后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埃,她的眼底映上山树闪动的叶,“不要再下车拖延时间了,官兵估计马上就要来了,你快走吧。”
风吹动她的衣袍,她如一名男子般拱手作别,笑言:“再见。”
谢诩想近一点,多看她几眼,她却又不允许他下车,车厢的边缘那样低,他只能屈下上身,才能探出来看她。
他言自己此生不会再跪玉狗,但他心甘情愿为面前的女孩折腰。
是秋天的缘故吗,他的鼻尖沾上山风,干燥又酸涩。
谢诩知自己一直以来对她严厉,不苟言笑。此刻,他很想对她笑,却不觉有泪。
他回身坐进马车,似是催促:
“驾——!”
那些往昔的壮志雄心,爱恨纠葛融在风里,似乎永不会再有了,可是它们又曾经那样真实地存在过。风吹散秋叶,落花随流水,所有的生机,终要重归尘土。
马蹄踏声渐无,宛若诀别。
山野重回苍凉。
=。。=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在栖霞山半山腰寻见了昏迷在地的太子殿下和驱车小吏。
玉佑樘醒来的时候,皇帝陛下和她的娘亲正守在她床畔,她娘亲见她醒了,一把将她搂紧在怀抱,泪水涟涟:
“幸好你没事……”
皇帝陛下悠长叹息,明显松了一口气。
玉佑樘也环抱住她娘亲,眼眶熏红个透,她轻拍着女人的后背,重复喃着:“我没事,没事了,别担心……”
=。。=
半月后,皇帝持朝,太子殿下出阁,仍需继续学习。
某日经筵讲座中,玉佑樘翻了一页课本,望向面前喋喋不休的讲官,觉得格外口渴。
她不由敲了敲瓷杯,吊儿郎当道:“碧棠啊,给本宫添些茶呗。”
身边一位陌生的宫娥忙凑上前来,不自在回:“殿下啊……宫女碧棠还在牢里待着呢,以后就由奴婢来伺候殿下了。”
“噢,”玉佑樘恍惚地点头,而后眼光重回清明,她将杯子递给那位宫女,“那你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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