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公主

第122章


放弃了徒劳的抵抗,凝神屏息地望着手中的佩剑。这柄宝剑还是文帝赐给他祖父李广的,伴随了他李家三代人,跟随他也有多年了。
  死?它来得这么快吗?多么熟悉的面孔,却又那么遥远,看过多少人的死,今天,自己将走近它。
  对于死的考虑,李陵这几天一直没有停止过。自杀,对他来说,是不可避免的道路。不过,他不愿简单地死去,他在寻找一个最好的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
  他掌心沁出来的汗水使剑柄滑腻了起来,剑身也好像有了灵魂,抖动不已。他全身肌肉收紧,心口堵得透不过气来,终于狠下心来,挥起了宝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颈中抹去。剑锋在泠泠月光下吐出一股青光。这一刻,他离死亡如此接近,他突然感到无尽的寒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剑好重,他切实地感到了死亡的分量。此刻没有纷飞的箭矢,但死亡的影子却比任何时候更大,已经爬了上来,把他慢慢笼罩。
  就在一刹那间,几支羽箭呼啸而来,射中了他胸腹。他身上穿着大将军卫青赠送的锁子甲,那铠甲能抵挡住汉军弓弩,更不要说匈奴人的弓箭了。但羽箭虽未能穿透甲衣,强劲的力道仍然将他从马上带下来。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翻了个儿。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可手上的剑再也举不起来。
  匈奴人包围的圆圈越缩越小,数名骑士靠近来,有的弯弓搭箭,有的举起长枪,都对准了他。李陵想努力站起来,可是两腿软塌塌的,双目开始迷离恍惚起来。他丢掉了宝剑,想要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但他连这份力气也没有了,眼前突然一黑,终于栽倒在韩延年的身上……
  多少离乱分合,多少爱恨缠绵,天长地长,云茫水茫,浩浩山丘,重重烟树,月光下,夜色里,浮生就像梦一场。但对于一个死者来说,任何往事,纵使再美好,再传奇,再令人羡慕,也毫无意义。
  李陵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居然又被饥饿、干渴唤醒了过来。他发现铠甲已经被人剥去,身上只剩下絮衣,身子横着俯在马背上,双手被绳索牢牢缚在背后,全身酸疼,想动一下都动不了,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当了匈奴人的俘虏!
  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点亮了绚丽的秋韵——胡杨林在曙光中泛着金色,翡翠石般的湖面被秋风吹皱,水草轻轻摇曳。远处青山层林尽染,化在胡杨、红松、冷杉、樟子松等交叉点缀的色彩中,金黄、橙红、墨绿、黛青,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仿若一幅斑斓的织锦。
  比美景更惊心动魄的是这里不久前还是鏖斗厮杀的战场——死伤者流出的鲜血散落在林草之间,寒风一吹,全部凝结成淤黑的红冰,触目惊心。尸横狼藉的地方,聚集着一大群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乌鸦,正在啄食死者的肉。侥幸没有战死的几匹马,在徘徊悲鸣。野地里汩汩的水声,衬托着那一片幽暗的芦苇,越发显得冷寂与阴森。
  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这些战死的人当中,有汉军士卒,也有匈奴骑兵,他们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当某人的刀砍向对手时,他根本就不认得对方,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们互相仇恨,互相厮杀,仅仅是因为大汉在与匈奴交战,他们被君主的命令搅进了战争,最终横尸在这里。这一切,当真是无法避免的吗?
  李陵勉强抬起头来,注视着血肉模糊的悲壮场面从眼前一一晃过。巨大的压抑和绝望缠绕在他心头,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负责押送俘虏回王庭的左贤王狐鹿姑见李陵清醒过来,便命人将他从马上解下来,喂他食物和水。
  李陵道:“我要解手。”狐鹿姑道:“抱歉,我可不敢解开你手上的绑缚。昔日令祖飞将军李广被我匈奴俘虏,押送途中夺马逃走,还射死了不少追兵,我舅祖就是在那次追击中被射死。”命人扶起李陵,带到一边,解开他的裤带,褪下裤子。
  李陵羞愤难当,但当此境地,又能有什么法子。等他解完手,匈奴兵扶他上马,他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校尉李绪等人也当了俘虏,被绳索缚成一串,拴在匈奴人的马后,心中愈发悲凉起来。
  往北行了数日,深入匈奴腹地,俘虏再无逃走的希望,狐鹿姑这才命人解开李陵身上的绑缚,却只给了他一匹驽马。
  又行了数日,终于到达匈奴单于居住的王庭。这传说中穷凶极恶的虎狼之地原来是一大片原野,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大群大群的牛羊在衰草间游弋,一顶顶圆形的毡帐篷点缀其间,一派安详的景象。
  且鞮侯单于母亲母阏氏早已得报俘获了李广之孙李陵,亲自迎出帐来,问道:“汉将人在哪里?”
  狐鹿姑挥了挥手,两名匈奴兵执住李陵手臂,扯来母阏氏面前,强令他跪下。李陵硬挺几下,最终还是被大力压迫跪倒。
  母阏氏道:“你就是李广的孙子?”见李陵不答,以为他听不懂胡语,又命通译问了一遍。李陵面无表情,木然不应。
  母阏氏道:“他是哑巴么?”狐鹿姑道:“他不是哑巴,只是不肯开口说话,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
  丁灵王卫律也在一旁,他原先与李陵相熟,忙上前劝道:“李君,尊祖李广君曾射杀了母阏氏的亲兄弟,母阏氏恨你们李氏入骨。我劝你趁早投降,不然有得苦头吃。”
  李陵只侧头望着地面,一声不吭。母阏氏见他强硬,便命人将他绑到木桩上,亲手挽弓,打算乱箭射死他。狐鹿姑忙劝道:“奶奶息怒。这李陵罪该万死,但他着实厉害,只带了几千步兵,就杀死我方几万骑兵。父王很爱惜他的才干,特命儿臣押他回来王庭,要想办法降服他,为我匈奴所用。”
  匈奴不尊重老弱,母阏氏虽然贵为乌维、呴犁湖和且鞮侯三任单于的母亲,但终究还是要听从单于的命令,闻言只得作罢。即便如此,还是命人狠狠抽了李陵五十鞭,直抽得他昏死过去,这才丢到臭气熏天的马棚里。
  李陵再醒来时,却是在一间颇大的毡帐中。帐篷中间支着一个三角架子,上面挂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壶,下面烧着干马粪。帐篷中暖气洋洋,弥漫着奇特的味道。
  毡帐中有一名侍女打扮的匈奴女子,见李陵醒来,忙揭开门口毡毯,朝外面喊了一声。回身扶李陵斜倚在床头,取了一只陶碗,从铜壶中倒了一碗羊奶给他。那羊奶中混了烈酒,虽然呛口,膻味很重,喝到腹中却热乎乎的十分舒服,身上的伤痛也大为减轻。
  过了一会儿,卫律进来,在床侧坐下,道:“李兄,这里是我在王庭的毡帐,但愿你还住得惯。”
  李陵精通音律,当年与协律都尉李延年多有来往,与卫律关系也不错,闻言只冷冷道:“卫君如今已经是匈奴的丁灵王,李陵却只是个俘虏,还是不要再称兄道弟的好。”卫律道:“我投降匈奴也是逼不得已。李兄最清楚经过,我是受李延年举荐出使匈奴,李延年兄弟被皇帝处死,我若回去长安,也难逃一死。而今你我即使立场不同,也还是可以顾念旧情,继续做朋友。”
  李陵道:“那好,卫君如果还当我是朋友,就助我逃走。”卫律道:“这里是匈奴王庭,距离汉军边塞有数千里之遥,南下沿途都布有重兵。李兄身上有伤,走不出几里地就会被射杀。就算你能侥幸逃回汉地,按大汉军法,你失亡过多,几近全军覆没,本人又被匈奴俘虏,按律当腰斩。既然回去只是送死,何不暂时归顺单于,日后再作他图?”李陵一时沉默不语。
  卫律又道:“李兄出身将门,祖孙三辈尽为大汉效力,忠心耿耿。尊父正当壮年时在雁门关外战死,当时李兄还未出生。尊祖飞将军少年从军,驰骋沙场五十余载,最终却被皇帝和大将军卫青一再排挤,在古稀之年落了个自刎谢罪的下场。尊叔李敢将军英勇善战,威名不在飞将军之下,结局又如何呢?被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死。可笑的是,那位皇帝居然还对外宣称李敢将军是被鹿撞死的。”
  虽然关于李敢死因的传闻极多,但李家一直保持沉默,外人也绝不会在李家人面前提起与皇帝大相径庭的说法,卫律还是第一个公然声称李敢是被霍去病射死的人。李陵额头青筋暴出,坐直身子,却牵动了鞭伤,剧痛之下,又颓然倒了下去。
  卫律对李陵的愤怒佯作不见,继续道:“再说李兄你,文武双全,箭术无双,不仅汉人、匈奴人,就连西域人都仰慕你的大名。可皇帝却对你的才干视而不见,一再派你做李广利那脓包的后勤。想来李兄自己也很清楚,皇帝从来就不信任你,因为你自小就是太子的伴读,与太子亲若兄弟,你堂妹又是太子宠姬。太子既然失宠,你当然也不可能被皇帝任命为一军主帅。这次居然可笑到只派你率领五千步兵进击匈奴,这不是明摆着要你来送死么?”
  他侃侃道来,似比李陵本人还要了解内幕。李陵听到这话,竟然也呆了一下,暗道:“原来皇上一直将我当做了太子一党。”
  卫律见李陵沉思不语,知道已说到他心中痛处,便道:“我知道一时难以说服李兄,你再好好想想。”转头命那侍女弃奴道:“好好服侍李君。”弃奴道:“奴婢知道。”走过来跪在床前,道:“奴婢帮将军换药。”助李陵解开上衣,用一种黄色药膏涂在他胸腹的鞭伤上,他顿时觉得一阵清凉,疼痛大为减轻。
  过了几个月,李陵身上的伤势逐渐愈合,他已经可以自己站起来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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