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公主

第126章


  母阏氏颤声叫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李陵拿下!”这才有兵士蜂拥上前,摘下李陵腰间的宝剑,将他双手反剪起来。
  母阏氏先去查看李绪的尸体,只见他双目圆睁,满是惊讶和愤愤不平之色,显然是死也不相信李陵竟然当众刺杀他。母阏氏怒极,走过来扬手给了李陵一个嘴巴,喝道:“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杀死李绪?”
  一丝血迹从李陵嘴角沁出,他回转了脸,平静地答道:“李绪害死我全家,杀母杀妻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过是报仇而已。”
  母阏氏气得浑身发抖,不顾年纪老迈,霍然从身边的兵士腰间抽出弯刀,就要向李陵砍去。卫律连忙上前拦住,劝道:“母阏氏切莫为了李陵这么个人气坏了身子。要杀他,也不用劳烦母阏氏动手。”
  母阏氏确实年纪已大,急怒攻心下,身子晃了两晃,竟然举不起弯刀来。本来按她的意思,应该当场将李陵乱刀砍死。但卫律却坚持认为,李陵刺杀李绪事关重大,说不定还有什么内幕同党,还是要等且鞮侯单于到来,详细审问后再作定夺。母阏氏思忖片刻,勉强同意了。于是李陵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临时监押在马棚。
  马棚中有一股浓重的干草和马粪味。李陵被紧紧捆在柱子上,动弹不得。牛皮绳索深深勒进了他的手腕,先是剧烈的疼痛,继而便麻木了,逐渐失去了知觉。然而,与他心中的伤痛相比,这点皮肉之苦自然算不了什么。他知道他活不长了,自从他打算杀死李绪为汉朝除去心腹大患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打算还能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
  杀掉仇人的兴奋过后,他的脑子里开始昏昏沉沉,开始陷入混混沌沌的一片混乱。他重新回忆起今天的一切,他杀了李绪,如愿以偿,应该多少有点得意和满足,但现在充满他内心的却只有空虚,难以形容的空虚,无法填满的空虚。李绪真的是他的杀母杀妻仇人么?他最大的仇人应该是大汉皇帝才对呀,还有李广利、公孙敖这些人。皇帝杀了他全家,他竟然还会为了汉朝冒险来杀李绪,这难道不是很可笑么?
  李陵似乎陷入了重重迷雾中。人在白茫茫的雾中,浓浓稠稠,分不清东西南北。突然,清凉的晨风驱散了浓雾,恍惚间韩罗敷就站在他面前。她正深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脸上是幸福的笑容。李陵上前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两人原来站在一个高塔上,韩罗敷微笑着指着远方,说:“那里就是乌孙,解忧公主就在那里。”李陵有些惊讶地去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猛然间,她挣脱了李陵的双手,疾奔到塔的边缘,一跃而下,就像鸟一样飞了出去。李陵大叫了一声:“罗敷!”蓦地一下睁开了眼睛,除了感觉汗珠正由前额徜徉而下,四周除了马匹和看守的兵士,既没有雾,也没有高塔,原来都是他的幻觉。
  忽见数名兵士走了过来,为首的当户取出一支金箭,道:“单于有令,先押李陵回去单于大帐候审。”看守是母阏氏的心腹卫士,闻言不免很是惊讶,道:“单于既然到了校场,何不当着众将审问李陵?”那当户冷冷道:“单于处事,需要向你交代理由么?”
  卫士不敢再问,上前将李陵从柱子上解下,交给当户。当户命部属携李陵到外面,扶他上了马,往北驰出十几里地,夷光正率领一队兵士等在那里。
  当户道:“公主,李将军人在这里。”夷光点点头,道:“嗯,辛苦你了。”跃下马来,拔刀割断了李陵手腕上的绑绳。
  李陵心中早已经明白过来,很是感激,低声谢道:“夷光,你又救了我一次。”夷光笑道:“这次救你的人可不是我,而是父王。奶奶和其他人已经决定,要将你当众五马分尸处死。父王爱你骁勇,有意拖延,暗中赐给当户金箭救你出去,命我带你去北方藏匿。”
  李陵大感意外,问道:“真的是单于救了我,跟你无关?”夷光道:“嗯。我根本不知道校场发生的事,是父王派人来通知,我才知道的。咱们快走吧,万一被人追到,那可就麻烦了。”
  一行人往北行了大半日,天黑时才寻了一块高地扎营住下。半夜时,忽听见有马蹄嘚嘚,似有许多兵马连夜追来。
  夷光听见动静,惊慌失措地从营帐中冲出来,叫道:“李陵哥哥,追兵来得好快,你先走,我尽量拖住他们。”李陵见她披头散发,仅穿着单薄内衣,显是刚从裘被中爬出来,很是感动,道:“既然是冲我来的,理该由我一人承担。”
  追兵瞬间驰进营地,领头的正是丁灵王卫律。李陵上前问道:“卫君是来追捕我的么?”卫律道:“正是,我奉单于之命来捕你回去王庭受审。”
  夷光斥道:“胡说八道,明明是父王……”李陵止住了她,道:“我这就跟卫君回去受死,不过还请不要提及见过夷光公主之事。”
  卫律道:“李君果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李陵道:“除了我在校场刺死李绪,还有别的事么?”卫律道:“李君从前的心腹侍从管敢带着高帝斩白蛇剑逃走了!”
  李陵闻言吃了一惊,这才会意到之前管敢来告知李绪为匈奴练兵之事,本意就是要激自己杀死李绪。管敢之前一气之下投降匈奴时,并不知道且鞮侯单于即将退兵,也许他是见前途无望,与其战死,不如诈降谋夺高帝斩白蛇剑,他是极少数知道雌雄双剑秘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对金剑始终念念不忘的人。今日匈奴阅兵,所有王庭的重要人物都去了校场,当真是夺剑逃走的绝佳机会。管敢有高帝斩白蛇剑在手,足以抵消曾经降敌、出卖汉军军情的罪名,他若是能带着大汉镇国之宝平安返回汉朝,必将成为皇帝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封官晋爵,不在话下。只是他李陵却因为管敢的降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以前并不如何看重管敢,只不过因为他是爷爷身边的老侍从,才一直留在身边,现在想来,当真是小看了他的心机。
  卫律见李陵神色,问道:“李君原来不知道此事么?”李陵摇摇头,道:“我到胡地后,从未跟管敢说过一句话。单于是怀疑我跟管敢勾结,所以才派卫君来追捕我的么?”卫律道:“正是。”李陵道:“如果单于因为李绪之事杀我,我心服口服。如果因为管敢盗走了斩白蛇剑就要迁怒于我,我死也不服。”
  卫律道:“那好,我问李君,如果管敢事先来向你求助,告知盗剑之事,你会帮助他么?”李陵明知道这是个陷阱,还是毫不犹豫地答道:“会。”
  卫律道:“答得好。单于有命,李陵,立即上前听令。”见李陵站着不动,喝道:“李陵,你早先向单于下跪投降,以后就是匈奴的臣子,难道要抗命么?”
  李陵无奈,只得上前跪下。卫律道:“单于有命,封李陵为右校王,赏人口五千户,牲畜万头,将夷光公主许配给你。”李陵和夷光均是一呆。
  卫律笑道:“李君,恭喜,从此你与我平起平坐了。我带来的这些人,都是单于调拨给你的部下。你先带着公主到北方去躲一阵子,等母阏氏怒气消了,单于自会派人接你回来。”顿了顿,又道:“不过单于还有一项特别的任务交代给李君,请李君到北海设法劝降苏武。”
  正如在北海牧羊的苏武远远认出李陵后所推测的那般,李陵被俘了,但他却没有料到那些匈奴骑兵尽是李陵的部属。当他一听到李陵表明来意时,便转过身去,冷冷撇下一句话,道:“我实在想不到李君这样的名门子弟,居然也会跟卫律一般无耻,亏你还是飞将军的孙子。”
  “无耻”两个字像尖刀一样剜在李陵心头,他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然而苏武走出一段,又转身走了回来,将一根竹管丢给李陵,道:“这是李君当年托我带给解忧公主的帛书,我未能办到,现在原物奉还。”说罢扬长而去。
  李陵取出帛书,时间过得太久,帛书的墨迹都已经沁开,字迹变得模糊起来。那是他为解忧做的一首五言诗:
  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
  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
  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夜光照玄阴,长叹恋所思。
  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她没有收到,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有人将手搭在他肩上,转过头去,却是苏武。苏武歉然道:“夷光公主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抱歉我适才不明情由,即对李君口出恶言。”李陵摇摇头,道:“我的确是羞见苏君,若不是单于有命,我是没脸来见你的。”苏武道:“不管你我立场如何对立,我们都还是好朋友,就像在长安时那样。”
  李陵遂命部下置酒,道:“李陵今日是说客,先公后私,我先劝苏君投降,再来喝酒叙旧。”苏武道:“好,李君有话只管说便是。”李陵道:“苏君的母亲大人已经过世了,就在苏君离开长安后不久,是我亲自为尊母送葬到阳陵。”
  苏武一直在北海牧羊,没有半分家人的消息,忽听到老母已去世多年,很是难过,半晌才道:“多谢李君,还要劳烦你送葬。家兄和家弟呢?”李陵道:“令兄苏嘉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官任奉车都尉,跟随皇帝出巡时,扶着皇帝的车辇下台阶,不小心失手,车辇撞到了柱子,折断了车辕,犯下大不敬之罪,他怕连累家人,当即拔剑自杀。令弟苏贤官任骑都尉,跟随皇帝到河东祭神,受命追捕犯法逃跑的内侍,因不能完成使命,吓得服毒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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