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什维克之歌

  待得终于熬到下班，瓦莲京娜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最漂亮的红裙子，围着同色围巾便奔出工厂。
  街道两旁的汽油路灯正是燃起时分，冬日的基辅迎接着初夜降临，整个城市静静地落下了细雪。
  同行的姐妹们看着她急切的模样，知道她是要去火车站接情人，于是纷纷笑了起来。
  瓦莲京娜的面皮很薄，洁白的面颊很快染上了红晕，于是越发走的匆忙，低下头才发现长靴鞋带还没有系好，于是借故蹲下身，以掩饰尴尬。
  路灯的光芒很昏暗，她一向做事极严谨，于是仔细地绑了又绑。以至于她没有听到身边姐妹们兴奋地低语。待得她终于出察觉不同来，眼前的光芒已经被完全遮挡住。
  瓦莲京娜慢慢抬起头，便看到身前穿着深棕色军装的男子。
  他高大的身影遮去了大半视线，以至于她的眼中只能有他，而一直以来，他也是她全部的生命。
  他朝她伸出手，仿佛舞会上邀请公主跳舞的绅士一般，优雅地将她提了起来。
  她的身高仅到他的下巴处，但是他常说，这并不妨碍他吻她。
  于是，他倾下了身。
  这是一个温柔而甜蜜至极的吻，她却尝到了相思的苦涩味道。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庞微笑道：“惊喜么？”
  她的心如小鹿一般砰砰跳个不停，仿佛仅会点头了。
  他低笑，牵起她的手。
  “你不说话，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
  她噗的一声笑了，抓住他的臂弯。
  仅走了数步，便发现她的鞋带还没系完，于是他单膝跪了下来，用修长的指完成了接下来的。
  她的手轻放在他直挺而健美的背部，慢慢移到他心脏跳动的地方，感受他蓬勃的生命力。
  亚历山大直起身，对她微笑。“怎么了？”
  “确定你活着。”
  他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她。
  “我活着，并且永远在你身边，瓦丽娅。”
  她点点头，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任凭他为她挡住风雪。
  记得当初因为饥荒而逃出故乡乌克兰的小村庄时，他们就是这样互相依靠着彼此，无论是食物短缺还是极度低寒，她最害怕的还是他的离开。那之后，她养成了经常抚摸他心跳的习惯。
  生活是一条泥泞而不平坦的道路，但是有他在，她便有了勇气。
  结了冰的路实在难走，在摔倒数次后，亚历山大竟突然萌发一个有趣的提议。
  然后，他拉着她走向最近的一处公用溜冰场，因为是下班时分，玩闹的人并不多，仅有一些少年少女或结伴滑行，或单独玩乐。
  亚历山大笑起来像个大男孩，找到一对正打算离开的父女：“同志您好，我和我的未婚妻想要溜冰，可是没有溜冰鞋，您们的鞋子很适合我们，可否借用一下？”
  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看了眼亚历山大整齐而威武的军装，拍拍他的肩道。“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布尔什维克万岁，斯大林同志万岁！”
  亚历山大一再强调明天的同一时刻，他会在这里归还给他们。
  瓦莲京娜有些感动，依偎在未婚夫的身旁目送这对父女。
  接着，他们手拉着手踩上了溜冰场，他将她收进怀中，脚下的冰刀缓缓划出一个又一个圆，红色的围脖衬着她细腻的肌肤，整个人仿佛橱窗中的精致娃娃。她安静地趴在他的怀中，紧紧搂着他，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消失，仅剩下他和她。
  溜冰场人渐稀少，月亮升上了正空，朦胧的月色下细白晶莹的雪花仍在飘落，远处车水马龙的商业街传来老旧的留声机声，可他们仍旧抱着彼此......
  就此直到海枯石烂。
  她的睫毛上都是雪花，然而全部都被他温柔地一一吻去。
  基辅今夜的月色，依旧很美。
  ☆、Глава【III】
  回到公寓已经是深夜，瓦莲京娜为未婚夫准备了洗澡水，然后开始热汤。她原本是打算在接他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些食材做顿大餐为他接风。可如今，她能端出来的仅有剩下的土豆扁饼和红菜汤。
  待得亚历山大沐浴后走出来，便对着未婚妻正尴尬的表情。
  他自然地0坐到她的对面，仔细地开始填饱肚子。同时温柔地说：“别这样，亲爱的瓦丽娅。起码我们不再饿肚子，不是么？”
  她想了想，飞快地点头认可。
  他用勺子装了汤放到她的唇边，像对待一个婴儿般哄着她开口。
  她被他神采飞扬的认真模样逗笑了，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亚历山大点开广播，深夜的时候，基辅地方电台总是喜欢播放普希金的诗集。
  今夜则是一首缠绵而苦涩的情诗——《我曾经爱过你》。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他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
  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既忍受着羞怯，
  又忍受着极度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
  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她静静地看着爱人吃着自己做的食物，午夜的钟声自广场上慢慢敲响。最后一班的电车轨轰隆隆地传来行驶声，她突然想起了刚才在滑冰场的那个吻，不由得内心甜蜜起来。
  亚历山大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抬起头对她说。
  “过来，我的宝贝。”
  她便起身坐到了他的怀里，轻嗅着属于他的味道。
  彼此对视一眼，忍不住微笑。
  用过晚饭后，两人一起收拾了碗盘，她本想要询问一些他在圣彼得堡学习的事情。又怕他太累，只好拖到第二天。
  结果早上一起来，发现亚历山大仅留下纸条便回部队报道了。
  想到他总是来去匆匆，她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工的时候，记起昨日买给他的《鱼目集》遗落在工厂并未交到他手中。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今天给他，于是下班归家时，特地揣在大衣怀中。
  打开门，发现亚历山大正在等自己。他走上前迫不及待地亲吻未婚妻，然后很认真地对她说。
  “亲爱的瓦丽娅，我在圣彼得堡认识一位非常优秀和特别的朋友，他通知我将于今晚的火车抵达基辅，我邀请了他来咱们家做客，希望你别介意。”
  对于他的朋友，她自然是欢迎的。
  原本她是打算在家里准备些饭菜以招待客人，可是亚历山大坚持要她同去，以便表示尊重。
  她一向是听他的，于是欣喜地和未婚夫一起出门去迎接他的新朋友。
  火车站永远是人潮汹涌，瓦莲京娜明明拉着亚历山大的手，但仍不小心在人群中走失。
  于是她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的久了也并不着急，只是将略微冻僵的手插入大衣怀中，触摸到那本贴身放置的《鱼目集》。
  拥挤的人群不断自身边走过，不免会被撞到某些部位，于是诗集便掉了出来。
  就这样，她追着被踢远的诗集，一路跑到了火车轨旁。
  远远地，她看到诗集落在一双深褐色的光亮皮鞋旁，她在工厂做多了鞋子，自然明白，能穿得起这样的皮鞋，一定是个军人或者高贵的人吧。
  下一秒，那双鞋子的主人优雅的弯下腰，拾捡起了她的书。
  那是个年轻的绅士，穿着十分得体的棕灰色大衣，黑色呢绒绅士帽，细框圆眼镜下是一双棕色眸子。只见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诗集，然后慢慢伸出黑色的羊皮手套翻开。
  当他看到第一页时，表情略微露出了讶异。
  瓦莲京娜正忐忑的走上前打算要回诗集，对方抬起了头，她霎时怔在了原地。
  她从未看过一个男人有着如此漂亮至极的棕色眼眸，他看人的模样，既忧郁却又深邃无比。
  她想，或许只是光线的原因，一切只是个错觉。
  但仍在这个瞬间，她被他的眼眸所吸引。
  她看到他一步步走近。
  “晚上好，同志。这本诗集......是您的么？”
  她回过神。“是的，同志。”
  “我可以冒昧地问，您是如何得到它的？”
  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礼貌地答复了他。
  “是我在一个旧书摊上找到的。”
  “很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其实，这本诗集曾经是我的。”
  瓦莲京娜露出微笑，似乎有些惊奇和兴奋。
  “这真是太巧了。”她只得如此接着回答。
  对方同样笑了出来，她第一次见到一个成年男人笑得像是个孩子。
  “请看这里的扉页，尾部是我的名字缩写。”
  她凑过身，顺着他的长指，看到页尾处果然签着“E.H”两个字母。是非常优雅而隽永的字体。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希伯来文。
  瓦莲京娜有些不好意思，她认得的单词并不多，很多还是未婚夫所教会的。亚历山大说，这样当他一旦不得不远行的时候，可以给她写信。
  当她再次抬起头，发现这位有着漂亮棕色眼眸的男人正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
  于是，她立刻低下了头。尽管不知为什么。
  “......请问，可以把书还给我了么？”
  很意外的，对方却并没有如期回答。
  她惊讶的抬起头，发现他似乎正等待着这一瞬间。证据就是他嘴边那一抹饱含深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