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炉知尽欢

当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世界彻底退出的时候，总是会落下些过往的碎片。这些残留的碎片留着锋利的棱角，静静卧在身体里。同学会的存在，就是让这些长久沉睡的碎片重整旗鼓，逼得你无路可退。
    早晨，一个陌生来电打进我手机，是高中时期的班长。他告诉我，我们要开高中同学会，貌似人来得还挺齐，希望我能去。若是平时，我无论如何也要推了。这两年多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阻隔太多曾经的熟稔，生出太多未知的生分。
    可是，我没有选择。我要去。我需要用力分散自己的精力，以至于能够不去想那个在我脑海中盘桓不去的可怕念头。更何况，班长说‘人来得挺齐’，这个‘挺齐’，是不是也包含了某人？这个人会去吗？这个人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好奇。
    我好奇死了。
    同学会的地点定在当年我们高考结束吃散伙饭的酒店，御风堂。我去时，四桌人已经坐了将近三桌。男生们都没多大变化，女生们可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年的马尾辫们有的成了中分女王，有的成了斜刘海梨花头，眼镜摘了画起眼线，戴上美瞳贴起假睫毛，一个个都涂成惨白的脸，成了分分钟齐刷刷的美人们。
    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眼就扫到了坐在女生桌里的梁樱。她见是我，倒也没惊讶，轻轻巧巧地朝我点头微笑。我也迅速点头回以一笑，径直坐到男生桌里去。我猜梁樱不会来，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来，我只是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可能而来。于是她真的来了，还来的比我早。她朝我点头微笑，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她的面盘更加柔和了，眉眼偶尔会因为讶异微微一挑，那模样简直温婉极了。她站起来跟大家碰杯，我余光飘过去，发觉她穿了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连衣裙衬得她身材窈窕，苗条地不像话。
    “你脖子伸老长是落枕了吗？韩京！”同桌周毕猛一拍我。我回过神，发觉桌前的爆炒双腰已经被眼前这群饿狼搜刮完了，顿时哀嚎道：“妈的，你们也不给老子留点！”
    “我看韩京脖子都快掉了，就差没掉人家碗里！”娘娘腔戚方朝我眉飞色舞地一瞟，接着又往梁樱在的地方一瞟。大家顿时心领神会，都朝我嘘声。
    “兄弟你虽不是什么好货，但你要是真喜欢她，就他妈放手去追！”周毕锤锤我的胸，说完喝了一口啤酒。周毕这人讲什么话都要捎上脏字儿，好像这样他说话就显得忒有气势了。
    坐在一旁的戚方紧张地一摆手，对周毕说：“你没听说啊，他俩大二的时候好上了！”
    “啊——那你刚才还看个球啊？原来韩京你都泡到梁团长了！”周毕用肩膀顶我。
    “不是不是”，戚方脸憋得通红，指着周毕亟亟道：“说你木你还真木！我说的是人家郑瀚和梁樱，他俩大二的时候终于好上了，梁樱圣诞节还专程从美国飞回北京，跟郑瀚团聚。”
    周毕有些尴尬地望向我，嘟囔了一句：“人艰不拆。好上了又能怎样，不是说没有拆不散的夫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吗？”
    一直在闷头吃饭的我放下筷子，尽量语气平静道：“他们好，是他们的事，我作为同学祝福他们。这里头根本没我什么事儿，你们瞎逼逼个球。”
    “那你老看梁樱干嘛！”周毕叫道。
    “我这不是，在看她身边的——”我赶紧望了下女生桌，随便报了个我还记得起来的名字，“吕程嘛！”
    我记得吕程，是因为她有两个明显特征。一是她名字好记，听起来像‘旅程’；二是她的眼泡很厚，厚到眼睛看起来像只开了一条缝。我都怕她把眼皮儿张太大，漏进太多光，一不小心就亮瞎了她自己的眼。
    男生们一顿哄笑，“看不出来啊韩京，你喜欢这么重的口味！”
    “吃饭！都他妈给我好好吃饭！”我说。
    其实我自己也没忍住笑，还差点把饭给喷了，好像眼睛也酸地流水。他们笑，我也笑。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他们是笑话我这个人、这件事，而我，却是笑话那整一段的光阴。
    没等大家都吃完，我就起身走了。与其留在那里回忆往昔，还不如快点全身而退。
    我是开车来的。来时为了方便没让酒店小厮替我泊车，直接停在路边车位。结果等我走到自己车旁一看，立刻火不打一处来。一辆白色奥迪斜挡在我车前，而我车后也停满了车，根本无法动弹。
    我翻出手机给齐叔打了一个电话，他在交警大队上班。
    “齐叔，你找人帮我查查牌号是******车主的联系方式。他的车挡着我了。”
    “我知道了，我帮你查。但是我现在手头有点事，没那么快的，你等等。”
    “好。”我四处转了转，发觉旁边有家COSTA，便进去点了一份咖啡，坐着等。约摸二十分钟，隔着窗玻璃，我看见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慢慢走向那辆白色奥迪车——是梁樱。
    我几乎想立刻跳起来奔向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搭讪借口了。心明亮地飞起来，脚却没有动。去了又能说些什么呢？我望着梁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奥迪车大灯登时亮起，随即发动机一声轰鸣，硕大的尾灯便迅速融进街景里去。
    我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走回自己车子处，驱车回家。
    傅菁不在家，妹妹一个人在家。
    “韩燐，我买了车厘子回来，你下来吃！”我朝阁楼上喊。
    “知道了，我做完这道题就下来。”五分钟后，楼梯上响起韩燐匆忙的脚步声。她穿着短裙和T恤，没有穿平常的睡衣，显然是出去过了。
    “你在做题目？哪儿的题目？”我问。
    “学校老师发的卷子。”
    “是暑假作业吗？”
    “嗯。”韩燐点点头。
    “暑假作业都做完了吗？”我又问。
    “还没，就剩这一张数学卷子了，我刚刚在做上面的题目。”韩燐结结巴巴地道。我皱皱眉头，“不对。你上次不是跟我说暑假作业都做完了，现在怎么又多出一张卷子？”
    韩燐眼珠子一转，偷偷瞧了我一眼，“忘了，卷子太多。”
    “吃吧。”我将车厘子推给她，并嘱咐道：“记得留一点给傅菁，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这个。”
    韩燐乖顺地点头，默默吃着车厘子。我感觉韩燐最近总有些心不在焉，见到我时的神色也不似往日那般随性，反倒是多出了一丝僵硬和神秘。我想问她怎么了，可她通通都顾左右而言他，随便搪塞过去。
    “哥哥，今天去开同学会怎么样？”韩燐问。
    “无聊，很无聊。”我两手交叉枕着后脑勺，靠在沙发上。
    “我想也是，还不如我今天的收获巨大。”她嘟囔了一句。
    “收获？什么收获？”我疑惑。
    韩燐眯起月亮眼，笑着跟我摆手，“没事儿，我瞎说的。”
    我紧接着往她伸手去捞的果盆一看——空了，“叫你别吃完还是吃完了，反正我是不出去买车厘子了，你到楼下水果店给傅菁买去！记得掏你自己的钱。”
    “我吃着吃着就吃完了。我不去，她又不知道你买了车厘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韩燐双臂一搅，坐在我身边。想让魔王把她已经藏好的东西给我瞧，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她狡猾得很。我察觉每次傅菁出门，韩燐的神色就会有异样。她眼睛里分明装满了一种对未知的期待、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以及一种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坏事的得意。
    周末下午，傅菁约了朋友吃饭。傅菁前脚刚走没多久，我假装接了一个电话也出了门，只是没走远。我绕到别墅后面，藏了起来。当初别墅设计时，为了方便逃生，特意安了一个矮门。我蹲在矮门下，恰好能望见玄关处的动静。韩燐屁股沾着沙发看了五分钟电视，立刻上楼换了一套衣服，急匆匆就要出门。
    我在矮门下蹲地腿都快麻了，微微伸直了背脊想松松，才发觉一团灰色的阴影正朝我躲藏的方向靠近。等这团灰色再靠近些，我断定，这是一个男人。他贴着别墅背面的墙壁猫腰前进，步伐格外小心。
    我倒抽一口冷气——莫非是小偷？
    今天诸事不宜啊。
    我又蹲回去，而且比之前蹲地更深了。约摸五分钟后，从头顶上方传来一句“队长，没看见人啊！”接着，我听到了对讲机特有的嘈杂声，心中不禁一喜。
    别墅四周都装着监控，只有这矮门刚好卡在死角，监控比较难入镜，估计保安从监控中见我进了别墅后院却再没出来，就起了疑心。
    “不对！这里有人！”保安小哥惊惶地往后一跳，大喊一声。他‘嗖’地一下从腰带里抽出一根黑棍，横在胸前。如果这黑棍是电击棍那可就刺激了，我想。我急忙站起来朝他摆手嘘声，“小声点，我是业主！我姓韩。”保安小哥一愣，“业主？业主为什么要躲在这里！”他明显不相信我，十分警惕地后退三步，掐着肩膀上的对讲机说话：“队长，他说他是业主。姓韩。”
    “甭管是不是业主，你叫他走出来，走到别墅前面来。我已经派了两个人过去，你放心。”保安队长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了出来。
    我常年不在家，保安小哥对我脸生。我怕事情闹大，耽误了跟踪韩燐，情急之下掏出一张红票塞到小哥手里，“我有急事先走了，今天的事请你帮我保密。回来再说。”
    结果刚溜出去没两步，就被保安小哥一把拽了回来，“谁要你的钱，今天放走了你，我明天丢了工作谁来负责？不管你是什么人，等我们队长来了好好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