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痛的人

世界上可怕的事情当中，有一桩就是，你以为你已经摸清性子的人忽然转了性。
    穆昕的画风忽然从简单粗暴变成高深莫测，给顾听烟带来了相当的刺激。
    她异常警觉起来。
    顾听烟斟酌着措辞，轻声道：“家里的事情一直是我爸爸在经营，我哥也早就毕业跟着我爸学习。”
    穆昕笑：“我知道。可是顾子晟是个大老粗，年轻时候靠着一股拼劲和一点点运气发家，现在更是生了病，以后未必能承担高负荷工作。至于你哥，职高毕业不学无术，虽然有些生意场上的经验，但怎么看也不像靠得住的样子。”
    他直呼她家人的名姓，倒不是刻意傲慢，只是的确身处上位，所以说起话来没有半分不自然。
    穆昕应该是做了功课的，说的话很客观，条理亦清晰。
    他调查得很仔细。那么他是否知道，她在这个家中的身份地位呢？
    她沉着气，慢慢地道：“你说的都是实情，可是城内做这一行的大都是如此出身，我爸跟我哥绝不是基础最差的。相比而言，我只是在校学生，学的还是风马牛不相关的经济学，做事不会比他们强。”
    穆昕沉默一瞬，又发出轻轻的笑声。
    他的笑声令她十分不安。
    “烟烟。你垂死挣扎的模样有点可爱啊。”
    冷不丁冒出来的、阴恻恻的一句，令她陡然清醒过来。
    他不是在跟她闲谈，是在给她下最后通牒。
    倒不是说穆昕忽然变得多么机灵了。只是他同她所掌握的资源差距太大，他只需借势而为，轻松愉快。
    穆昕没有同她解释利害关系，因为他笃信，以她的聪慧果断，一定会很快作出令他满意的回答。
    她还有什么选择么？只是要求由她出面张罗，便可在如此萧条时期接到大宗合同，且抵消掉之前的罪过。
    至于她能否胜任，这是他说了算的事。他点名是她，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穆昕没有耐心跟她兜圈子，顾听烟却实在不敢应承下来。
    原因无他。她倒是不介意去帮忙张罗生意，可是她的家人会怎样想？
    顾灵空不争气在先，继母祝敏本来就对身为高材生的她十分忌惮，如果她再表露出要接手家里生意的意思，只怕祝敏分分钟便要闹得鸡犬不宁。
    且她是真的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如果穆昕暗中给她下圈套，她未必能及时发现。
    ——一句话，她仍十分怀疑穆昕的动机。
    顾听烟思索良久，一直没有回答。
    穆昕等了半天，最后又开了口：“行吧，你再想想。我还有事，挂了。”
    口气里已隐约有些不耐烦。
    但即便是要得罪他，顾听烟此刻也不能答应。
    她索性道：“好的。”
    ……
    顾灵空开着家里的一辆SUV，顾听烟坐在副驾驶，顾子晟和祝敏坐在后面一起回家去。
    “这次徐盛前后反复，最后却又巴巴地找上我们，灵空你还是要去调查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顾子晟毕竟不是傻子，从最初的兴奋中恢复过来，意识到事出突然多有诈。
    顾灵空开着车，透过车镜对着后座的顾子晟笑了一下。
    “嗯，我会亲自去抓这件事。”
    他目光移动，正好碰上顾听烟看过来的眼神。
    顾灵空唇边有笑，眼神里却透露出一股焦虑。
    兄妹对视的一刻被继母祝敏看到。她笑了笑，伸手按住顾子晟放在膝盖上的手。
    动作温柔，透着刻意。
    “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能不能不谈公事？”祝敏说。
    顾子晟笑起来：“好，好。晚上有没有我爱吃的菜？”
    “当然有。我一早就让徐姐买了上好的五花肉。”
    顾听烟冷眼旁观。她还一句话没说，不过跟顾灵空交换了一下眼神，祝敏就已经警觉到这个份上。
    棘手得很。
    她沉默着低头摆弄手机，快速查阅有关穆昕家企业的资料，竭力专心整理思路。
    回到家里，保姆徐小红迎接他们，并告诉祝敏，晚餐的准备工作已完成得七七八八。
    祝敏手艺很好，虽然近年来养尊处优，但还是经常下厨。她冲着顾子晟微笑，语气柔柔地叮嘱道：“我去做菜，你先休息休息，跟姑娘儿子们聊聊天。别老说公事，也关心关心孩子们的生活。”
    女人心绵里针。听在顾听烟耳中是字字珠玑，但顾子晟只是觉得很受用。
    他愉快地回应：“好的，夫人。”
    如此温馨互动，却令一旁的顾听烟心里生出难言涩意。
    但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识这样场面，更不是容易被情绪支配的人。
    祝敏前脚跟着徐小红进了厨房，她后脚便抓住机会坐到顾子晟的身侧。
    “爸爸，我有事想问问你跟哥。”
    谁知道祝敏做顿饭要多久，她选择了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顾子晟望着她的严肃模样，略略挺直了脊背：“什么事呀烟烟？”
    “万生的业务范围广，徐盛经营的地产开发只是其中一种。如果我们不跟徐盛做，除了这张合同本身的损失，会不会影响公司其他的业务？”
    顾子晟愣了一下，道：“你是建议我不要签这张合同？虽然对方反反复复瞧不起人，可是他们毕竟是甲方，我……”
    顾听烟粗暴地打断了他：“爸，你先告诉我，如果拒绝合同得罪徐盛，除了合同的损失本身，还会有什么其他影响？”
    她焦虑烦躁，一句话说得十分生硬。
    顾子晟的脸色微微一僵。
    顾听烟平时虽然话不多，但在家里通常还是扮足乖乖女的模样，鲜少有如此口气不善的时候。
    顾灵空在侧，有些急了：“烟烟，有事说事，这么激动做什么。”
    顾听烟怔了一下，陡然清醒过来。
    顾子晟大病初愈经不起刺激。
    她即刻缓和了口气：“爸爸，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这句道歉还算诚恳。顾子晟皱皱眉，道：“烟烟，你一直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情，这次怎么忽然关心起来了？”
    他的疑惑情有可原。
    顾听烟看这架势，情知无法敷衍过去，于是吸了一口气，道：“爸爸，你认识穆昕吗？他是万生董事长的儿子。”
    顾子晟是生意人，对人事上的事情相当敏感。一听顾听烟这样说，脊背挺得更直，露出认真神色：“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万生董事长穆衡有位独子。”
    万生的规模跟顾子晟的企业不可同日而语。万生旗下一家徐盛都是顾子晟要巴结的雇主。顾子晟不知穆昕的名姓，倒不是不敬业，只是着实距离太远。
    顾灵空在旁，轻轻叹了口气。
    他替顾听烟瞒得辛苦，此刻由她亲口说出来，倒是解除了他的负担，只是不知会引起顾子晟怎样的反应。
    顾听烟道：“穆昕跟我是同班同学。”
    她看着顾子晟露出惊讶神情，在惊讶变成惊喜之前，补充出更重要的话：“但我之前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狠狠地得罪了他。”
    顾子晟的惊讶变成了惊愕。
    客厅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沉闷。
    顾灵空十分不喜欢这种压抑的气氛，想要说些话来调节。顾听烟看出来他的企图，抢先开了口。
    ——顾灵空包容她，她不想让顾灵空因此受到顾子晟的责难。
    “之前的合同出现摇摆，应该出于他的报复心。”她斟酌着措辞，小心避开沈念青插入的那一段，“我向他道歉了，他似乎并不满意，却不知道为什么又同意跟我们签合同。”
    顾子晟看着她没说话，眉头紧皱。
    顾听烟总结了一句：“穆昕家中财大势大，如果有心算计我们，会很麻烦。所以我觉得避开他们家的事是最保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