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皇权的逻辑

第67章


  善良有爱的男子
  “你!”卜式突然高站起来,戟指伏跪于他脚下的赤裸女人,“你,还有你那些蠢不可及愚昧透顶的父兄家人,想不透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在帝君那伟大死亡的召唤下,一味逃避躲藏。他们藏起金银,埋起粮食,举家出逃东奔西走,可他们又如何逃得过帝君的手掌?结果怎么样?你父兄最终被捕吏所获,家里的金银财宝,全部没官,粮食也被收缴,阖族男丁被迫编入行伍,跟随少年英雄霍去病远征大漠。霍去病从此名垂青史,而你的父兄,却沦为沙场上无数残尸中的几具。
  “阖族男丁死尽,如你这般养尊处优的深阁小姐,也沦为官家拍卖的贱婢性奴。算你幸运吧,遇到我卜式这般善良有爱的男子,把你从官市赎回,以后你在我的府中,虽说不再有此前的锦衣玉食,但饿是肯定饿你不到。虽说闲时忙时要操持些家务,但我终究不会拿你当普通的奴婢随意鞭挞。虽说我断无可能明媒正娶了你,但你终究,不会有性命之虞。知足吧你,相比于沦入花街柳巷的从军女眷,你已经算是烧了高香。”
  那女子身体微微颤动,小声哭道:“难女谢过老爷收留,必当结草衔环,效死于老爷座前……榻上。”
  “嗯,知足,感恩,这才是你这类贱婢人生的真谛呀。”卜式道,“这就是我,卜式,一个伟大的,爱国者,对你这类人的谆谆告诫。”
  说到这里,卜式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悲壮情怀,两眼中隐隐有泪意涌动。正要再发表一番演说,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叩门响,一个家奴诚惶诚恐的禀报声:
  “老爷,不得了了,咱家的商队又被官府查扣了。”
  “又查扣了?”卜式失笑,“这是第几次了?自打我们卜家的忠君爱国号商队上路以来,汉国的情形,堪称是波涛汹涌呀。什么匈奴派来的奸细呀,拿了匈奴银子的卖国贼呀,全都跳出来了,处处与我们卜家寻衅。我卜式忠君有什么罪?我爱国有什么错?值得这些人大张旗鼓大动干戈?哼,我早就给陛下上过奏折的,央求陛下对那些匈奴奸细和卖国贼,来一个漂亮的收网行动,把他们统统送上沙场……”说到这里,他又冷哼一声,对着门口吩咐道,“知道了,多大点的事儿啊,让大公子去衙司走一趟,问问他们,他们到底是谁家的衙司?对我们卜家爱国者又是个什么态度?对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让大公子把商队领出来,就没事了。”
  “不是老爷,”门外的家奴急声道,“这次事态有点严重,大公子他……他和商队一并被衙司锁拿了。”
  “什么?”这一次卜式想不吃惊,都不可能了。他“腾”地站起来,说:
  “山雨欲来呀,这一次可是强风暴,大战役。那就来吧,我卜式,不怕你们这些匈奴奸细卖国贼,誓与尔等周旋到底!”
  这次不上陛下的当
  轿子在缉捕衙司门前停下,一个家奴弯腰掀起轿帘,卜式板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动作缓慢地环顾左右。
  衙司左边,是堆积如小山般被查扣的商货,每堆商货边上都械着几个人,应该是违反朝廷政令,私自贩运商货的货主。
  右边,是一排排囚笼,笼里关着的全都是年轻女子。这些女人,都是犯官或犯民的妻女,按朝廷政令,这些女人一律充官拍卖。卖得的银钱,用来支付朝廷不堪重负的军资费用。
  卜式注意到,囚笼中的女子,不乏细皮嫩肉、虽面目凄苦仍不失温婉气质的富家或官家之女。这些美女是官市上最抢手的俏货,一旦上市就会抢购一空。
  一个满脸狠绝、眼神犀利如刀的年轻人从衙司走出来,他就是负责缉捕私商的都捕。那双犀利的眼睛,一瞥之下就窥破了卜式的心思。就见他上前一步,笑道:“卜老爷你可来了,恰好昨个天子震怒,没官了两家侯爷之女,正值妙龄,我吩咐过先行造册暂不上市,就是给老爷你留着呢。”
  “侯爷之女……”卜式嘀咕了一声,“没见识,陛下封侯,除了像飞将军李广那种正经做事的,干到累死也封不到个侯之外。朝官捕吏鸡鸣狗盗,封侯却比茅坑拉屎还要容易,昨日还在村东口烂泥里挖芋头的野丫头,稍不留神就是侯门之女了,买回家洗八百遍还是满身的腥泥味,哼,老夫上陛下这个当久矣,这次不进套了。”
  收肃脸色,卜式仰头望天,做悲痛欲绝状:“这世道,天要变了吗?匈奴奸细和卖国贼们,又在兴风作浪了吗?为什么忠心耿耿的爱国人士,一次次蒙受到无以言说的打击和羞辱?”
  都捕满脸茫然状:“卜老爷,此言从何说起呀?”
  卜式缓慢扭头:“为什么?为什么我那一心忠君报国的犬子,会被你们捉来?这里边一定是出了什么误会。”
  “有这事?”都捕的表情,是很严重的吃惊模样。
  “你……”卜式气得浑身颤抖,“你看清楚了,他就被枷械在那边,和一堆烂泥和嗡嗡嗡满天飞舞的苍蝇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都捕脸上的震愕,已经到了极点,“卜老爷莫急,你等我去查查看……”说罢,掉头就跑进衙司。
  片刻,都捕脸色凝重地出来:“卜老爷,这事……”
  “到底是谁下的令?”眼见儿子被枷械遭罪,卜式急了,厉声问道。
  都捕回答:“是大农令。”
  卜式的脸色大变:“桑弘羊!”
  “你这个匈奴奸细卖国贼,我早就知道,你迟早会有一天跳出来,向我们爱国人士发难!”
  伤自尊了
  卜式进门,就听到美妙的弦乐之声,远处轩厅,人影往来,能清晰地看到衣衫华丽的乐女,正坐于堂下演奏。
  没人来迎接他,卜式只好忍住心里的屈辱,自己一步步往里走。到得轩厅门前,就看到主位之上,坐着一个五绺长须的瘦子。桑弘羊这般形貌,是卜式最讨厌的。卜式喜欢年轻人,年轻人在他面前,总是抑制不住惊喜和激动。对他蒙受天子恩宠,充满了景仰和羡慕。他厌憎比自己年长的人,那些老家伙,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心理,让他很是不自在。
  他一脚踏进门里,仍不见有人理睬他。桑弘羊端坐在上,手拿杯盏,正入神地与左右两边的人聊天。
  左边是个肥腻的胖子,满身的五花肉,能激起人强烈的食欲。右边则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双目低垂,但开阖之间,精光骇人。这两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大盐商东郭咸阳,与大铁商孔仅。这其中,肥腻的东郭咸阳,和卜式还是老乡,但卜式曾多次暗示拜访,却未获得东郭咸阳的丝毫响应。
  卜式进门来,桑弘羊和东郭咸阳只顾热烈交谈,根本没看到他。坐在右边丝毫不起眼的孔仅,那双眼睛却闪了一下,就见他轻叩了桑弘羊的案几一下,意在提醒他有客人来了。
  孔仅的观察能力,令卜式暗暗心寒,心说倘若我一定要有个敌人,但愿不是孔仅。
  至于桑弘羊,他扭过脸来,略有几分茫然地看着卜式,半晌才恍然大悟:“是你,那个卜……就是嚷着带全家上沙场的卜什么来着?对了,你叫卜式,应该是为你儿子的事而来的吧?”
  “没错!”卜式悲愤地回答道,“我是生平第一次登临大司农的府上,府门前没看到通报的门丁,就一个人晃悠悠地走进来了,请大司农恕卜式擅闯之罪。”
  卜式这句话,是有内涵的,他在暗示自己在桑弘羊的府上遭到冷遇。如果桑弘羊是个明白人,就应该当场向他道歉。
  不承想,桑弘羊却是当时官场极少见的技术官僚类型,他的特点是简明扼要,不事虚礼。根本不理会卜式的言外之意,而是语句如连珠炮,干脆利索地说道:
  “安国少季一行覆灭于南越,因此陛下对南用兵,势在必行。但说到用兵,第一没有人手,青壮年都在漠北战场上打光了,连老翁都送上了战场,于今街头巷尾,唯见白发苍苍的老妪,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能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你懂的。不知陛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第二个问题落在本府这里,为筹措战事款银,朝廷已经宣布停止一切民间贸易,一切商务由官府经营。有犯禁者,一律充军上战场。”
  卜式默不作声,看着桑弘羊那两片迅速翕动的嘴唇,听他说道:“于今道路空旷,商旅绝行。可是贵府公子却驱赶着一票商号,公然上路,挑衅朝廷威严。更离奇的是,贵家公子的商号,还插着面怪异的小旗,叫什么忠君爱国票号。你走私就是走私,贩运就是贩运,这跟忠君爱国有个屁关系?你以为打着爱国的旗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桑弘羊不吃你这套!”
  卜式板着一张悲愤的脸,一声不吭。
  桑弘羊继续道:“是我亲自下令,拿下的贵公子。按律,贵公子应该充军送上南越战场。这岂不正是你孜孜以求的梦想吗?”
  这时候孔仅探身,在桑弘羊的案几上叩了一下,意思是替卜式说情。
  可是桑弘羊不为所动:“律令就是律令,不为任何人所通融。”
  孔仅又在桑弘羊的案几上叩了一下。
  桑弘羊犹豫了:“嗯,虽说律令就是律令,但你卜家,是陛下亲自彰显的道德典范,是为万民的一面旗帜。如果贵公子因罪而充军,必然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嗯,这样吧,此事到此终止,你可以拿我的手令,将贵公子带回家。但有一条,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倘他再敢触及国法,恐怕天子御前,你也无可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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