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生

第37章


这个疏忽也难怪,他平素活得像只土拨鼠,大家从心理上都不把他当成农场的一分子。不光是这次,其后农场遭遇洪水时,我们组织对全场人的抢救,竟然再次把他给忘了,几乎让他送命。这是后话。
这个消息让颜哲更为兴奋。刚才老霍的异常表现曾让他感到“完美中的缺憾”,现在他的心里明朗了,原来并不是蚁素的质量问题,而是工作上的一个小疏忽!说来我很同情老霍,这些天他作为未喷蚁素的唯一“旧人”(不算我和颜哲),独自生活在新的农场中,难道他就没有发现周围人的变化?没有感到同群体格格不入?生活在格格不入的群体中,也太难为他了。我想对颜哲建议,干脆不对老霍补喷蚁素了,让一群新人中夹带着这么一个旧人,也许能观察到许多有趣的现象,至少可以看看大家能否把他感化过来吧。不过我没把这个意见说出来,颜哲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会在新农场中留下这么一块死角的。
颜哲立即带上那一小筒蚁素,和我到会计室。老霍正趴在桌子上,苦着脸,对着账本发愁。不是发愁改帐的工作量,而是担心颜哲这个非常异端的决定在农场执行不下去,最终还得走回头路,那他就费老鼻子的事了。看见颜哲急匆匆进来,他脸上现出喜色,大概认为颜哲改变了主意,或者刚才公开宣布的那个决定只是个幌子。当然他的猜想错了,颜哲只是问他:
“老霍,上次为全场人喷了疫苗,预防虎拉热的,是不是把你漏了?”
“虎拉热疫苗?不知道,我没听说,也没喷过。”
“没关系,这会儿就给你补喷。”他语意双关地说,“喷了之后,你就会融入农场的人群中了。”
颜哲给他喷了蚁素。等到白雾散去,老霍的苦脸变成我们见惯的沉静的笑容之后,颜哲再次问他,今天会上决定的分红方案有没有不妥之处。老霍这会儿的看法完全变了,微笑着,衷心地说:
“没有。农场现在已经成了君子国,不需要评工分。”他轻松地笑着,“我巴不得这样呢,这样子会计就省事了。兴许以后根本不需要会计也说不定,蚂蚁社会中没有会计吧。”
颜哲放声大笑:“你说的对,咱们的社会成功后会让很多职业消亡的,像警豪华像酒店的住宅区、成年人的游乐场与难得的免费公园。将它们贯通的则是曲折的街巷,用铅笔在城市地图上标出,它们就察啦,士兵啦,律师啦,官员啦,大门守卫啦,出纳啦。以后社会里将只剩下直接从事劳动的职业。不过你不用担心,即使不需要会计,也不会让你挨饿的。”
我们高兴地从会计室出来,在叉道口分手,颜哲让我喊王全忠来场长室一趟。后来我再次来到场长室时,两人正促膝而谈。颜哲和王全忠是多年朋友,而男人的友情是男女之间的恋情不能替代的。有时我们三人在一块儿闲聊,偶尔话题会滑到不该我参与的方向上,比如男人之间的荤笑话,比如过于艰涩的哲理思考,这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停顿,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拉回话题,那种男人之间的默契简直让我嫉妒。不过,在喷了蚁素之后,这种相契多少变味儿了。场员们对颜哲都是带着敬意和惧意的仰视,王全忠多少与他们不同,是亲切的仰视――反正仍是仰视。谈话中颜哲仍像过去那样拍着朋友的肩膀,不过这会儿少了往常的亲昵,倒更像是神甫为教民赐福。颜哲亲切地说:
“全忠谢谢你今天的发言,那正是我的想法,我还担心过于激进,大伙儿不能接受呢,没想到你率先提出来了,而且大家也赞成。”
全忠笑着说:“我能提出这个方法,其实还是受你的潜移默化,你对我讲过许多蚂蚁社会的知识。”
“依你估计,这两个方法,即不要工分和公益金自由取用,能实行下去吗?”
“能。只要你领着我们。”
这个有条件的肯定恰好戳着颜哲的痛处。他沉吟片刻问:“如果我离开这儿呢?”
他这个问题只是纯粹的假设,但王全忠认真了。“你离开?”他认真地思考一会儿,问,“那秋云呢?”
颜哲苦笑着看看我,说:“反正是假设,就假设她也离开吧。”
“那肯定不行!少了你们,这个新农场肯定会立即崩溃的。”
王全忠担忧地看看他,看看我,那神情就像是一个小孩听到妈妈说“我不要你了”。颜哲沉默一会儿,笑着宽他的心:
“放心吧,我和秋云都不会离开的。倒是你有可能。给你吹个风吧,县纺纱厂的招工已经开始操办了,你在农场的推荐名单上。”
全忠眼中闪过一波光亮,那是世俗的诱惑在闪光,甚至穿透了蚁素的遮蔽而显现出来:回城,拿工资,和爹妈生活在一块儿,过一种相对说正常的生活。不过这种诱惑一闪而逝,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留在新农场。”颜哲很感动,默默拥抱了他,送他出门。
7       招工
头天上午下了一阵暴雨,大伙儿不能出工,都到库房去搓玉米。我在粉房干活,头顶的喇叭嘶嘶地响了:
“知青农场听着,让赖场长把喇叭档换成电话档,县知青办有重要电话。另外,公社知青办魏主任是不是在你们哪儿?让他也去接电话。”
不用说,这个电话肯定和招工有关。如果是在过去,单只这个没头没尾的电话就足以搅得全农场骚动不安。但现在不同了,我注意观察各个屋子,他们都听见了电话,但保持着平静。我立即赶到场长室。赖安胜在田里干活没有来,老魏叔和颜哲在这儿,已经把喇叭档换到电话档,正在接听县知青办的电话。是风传已久的县纺纱厂的招工,终于开始实际操作了,这次分到农场的招工名额不少,八个人。县知青办通知他们作好准备,几天后到县医院去体检。
名单中没有岑明霞,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孙小小那晚说的情况。名单中有我,这我早知道了,是郜叔叔给透的信,那还是没喷蚁素之前的事。名单上还有王全忠,这点比较出乎意料。老魏叔实打实地说:
“据我所知,第一榜名单上没他,按胡主任的意思把他加上了。一是表示确实不给他穿小鞋,再者也想把他早点送走,省得和颜哲搅在一块儿,不定又闹出一个大字报事件。”
这确实是胡主任行事的风格,所以我们都信服老魏的话。
但今天的老魏所能起的作用,也只限于介绍情况了。他笑眯眯地说:情况我介绍清楚了,该咋办,颜场长你定吧。就心情轻松地离开。颜哲问我:
“名单中有你,你啥意见?”
我叹息一声:“要说招工对我没诱惑是假的,我盼了多长时间了,更不用说我爹妈和大姐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不过,第一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第二不想离开这个新农场。我早就决定了:不走。”
颜哲很感动地吻吻我,没有多说。晚上他又征求了全忠及其它几个被推荐人的意见后,对我说:“秋云我已经决定了,农场放弃这次招工,一个也不走。”
我犹豫着,没有表示赞同。颜哲用锐利的目光扫我一眼,平和地说:秋云你有啥看法尽管直说。我说:
“我知道,咱们的新农场刚刚开始,为了保证这个实验社会的成功,最好不让场员们过早离散。但招工毕竟是影响知青一辈子的大事,我不忍心代他们做出走与不走的决定。当然,你已经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他们都表示不会离开农场。但你也知道,这是在蚁素控制之下的意愿,与他们的原来意愿不一定吻合的。他们与我不同,我是在清醒状态下做出的决定,也愿意承受由此带来的损失,他们不同啊。”
我在说这些意见时,颜哲明显地不快,甚至很不满。我看着他冷淡的眼神,心中抖了一下。我知道,俩人之间曾经出现过的“根本性的看法分歧”这会儿又来作怪了。我勉强地笑着说:颜哲,看来你不同意我的意见,有啥你也直说,不要顾忌我的面子。颜哲坦率地说:
“秋云,不要怪我说话直。我想问你,你是不是真心相信和喜欢咱们的利他主义小社会?”
这句锋利的诘问让我有倒噎一口气的感觉,没办法回答。颜哲毫不留情地说下去:
“你一定说你相信它,喜欢它。但这确实是你意识最深处的想法吗?你心眼很好,尽心尽意为知青们着想,不想耽误他们的一生。但什么才是真正对他们好?那就是把他们留在新农场里,留在这个纯洁透明的地方,免受社会的毒害。这样的一生才是最幸福的!至于什么招工、拿工资、庸庸碌碌的小市民生活,都是不值一顾的垃圾。秋云你不能这样,身子坐到我的――咱们的――新船上,心却留在旧码头。”
我哑口无言。他说得非常有理,不承认他的话,实际就是否定了我们俩一直追求的理想。我那些从“感性”上说很有道理的想法,在他理性主义的尖矛下不堪一击。屋里空气很闷,是暴雨前的低气压,外面的夜幕上阴云浓重,看来又该是一场暴雨了。我无奈地说:
“你说的有道理,就按你的意见办吧。我该回屋睡觉了。”
刚刚睡下,果然又来了一场暴雨。那场雨真大,满世界都是哗哗的雨声,焦脆的炸雷就在房顶上轰响。我刚刚入睡,忽然听见风雨声中有人在高声呼喊,声音非常急迫,非常惊惧,喊话人显然处于生死关头。我从床上跳下来,没有穿外衣就直接披上雨衣,赤着脚,拉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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