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生

第47章


那时我确实责备了他,我说你不要把自己当成上帝,对别人生杀予夺。但颜哲冷淡地说:那晚他之错只在于错怪了赖安胜。但如果赖安胜确实强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暴了孙小小,他仍会下令掐死他,不能让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在他心目中,这个利他主义的小天地远比赖安胜的一条命贵重。我那会儿只叹息一声,没有再同他争论。
我们从最初的尴尬中平静下来,我冷淡而坚决地说:[www.sjwx.info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颜哲,说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不管怎样,是你造成了七个人的死,这是现实社会决不能容忍的,现在你只有逃命了。我已经为你假造了个衣冠冢,对外能争取到几天的时间,趁这个机会你赶紧跑吧。”
颜哲十分震惊:“让我离开农场?不,我决不会走。秋云,你这真是女人见识。这么伟大的工程,出点纰漏是完全正常的。以后我们会更小心,更周密,把这个利他主义小社会建设得更美好。古人说慈不掌兵,你就是心太慈了……”
我打断他喋喋不休的劝说,坚决地说:“我说过,说这些已经没用,你只有逃亡这一条路了。”想了想,我又狠下心补充,“我已经把你的死亡向全场通报,并且代替你做了他们的蚁王。你当然知道,蚂蚁族群虽然也有‘多王制’,但一般仍遵循‘单王制’,如果你走出这个门,被蚁众们发现,我不敢保证你的安全。”
颜哲打了一个寒颤。盯着我,眼中喷出怒火:“你逼我走?不是外人逼我,而是你逼我走?”
我狠下心点点头:“没错。”
他扭过身,沉思很久,然后走到门边,把门关上。等他回头时,我看到他已经戴上口罩,手里擎着一件东西,是那个精致的不锈钢喷雾器。他的身上灌满了杀气,简直胀得他的衣服无风自动。我知道他要干什么――要对我喷上蚁素,让我也成为那些梦游中的一员,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他麾下,永远做他驯服的妻子。这个利他主义的微型社会是他人生的唯一目的,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它,不会让它毁于一个见识浅薄的女人手里,哪怕她是他最亲的爱人。
我的心碎裂了。如果说我们对场员们几次喷洒蚁素时都是怀着高尚的目的,那他这会儿的行径无疑是魔鬼,是在强奸我的个人意志。但我知道我无法逃脱,只要他手指一揿,我就会失去判断力,永远成为他的附庸,而且是“快乐”的、“幸福”的附庸。
我闭上眼睛等着,觉得泪水不受控制地流过脸颊。奇怪的是很久没有动静,我睁开眼,看见他仍在原地,面容冷淡,不过口罩取掉了,喷雾器已经装回口袋里。看来他毕竟不忍向我下手,那颗颜哲的心还没有换成魔鬼的石头心。我心潮翻滚,思绪复杂,很长时间与他默然相对,十几年的交往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闪过。六岁时同他的第一次见面;一块儿淘铁沙;三年困难时期我去他家送野菜;他父母领我们去看汉剧;他父母的受难;我去高三丙班教室喊他去我家吃饭,我在高三丙班宿舍里看他的睡容;我们的初吻及当时全身的颤栗感……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涌流。我想这些场景也正在他头脑里打转,否则他也不会主动中止了这场“凶杀”。
不过,在我那口唾沫之后,我们都知道,俩人之间的最后一丝感情维系已经彻底断了。我低声说:
“颜哲,对不起,我没能跟你走到底。”我又说,“也谢谢你手下留情。”
他声音冷硬地说:“好吧,我走,我离开这里。“
我劝他:“那就尽早,你看天阴得这么重,这么闷热,肯定有场大雨,你要争取在雨前就逃到安全地带。来,我帮你收拾一下衣物。”
他平静地摇摇头:“那些身外之物带它干啥。我只带这两样东西。”
他从书本堆里抽出常看的那本英文书,和那管袖珍型不锈钢喷雾器,装在一个布包内,背上。做这些事时,他的嘴执拗地紧闭着,动作也多少带点挑战的味道儿。那是在告诉我:颜哲并没有认输,并没有向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认输,他要找一个新地方去推行利他社会,因此他要把这两件最重要的东西(书和原始蚁素)带走。他想了想,又到墙上取下木工锯背在身上,把斧头插在腰间。可能他是想用这些木匠家什在逃亡途中谋生,也可能有象征意义――正像那天他告诉我的,耶稣在入圣前就是一个木匠。但我对他的作派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我只是把那包干粮强塞给他。不管他的志向何等高洁,饭总是要吃的,但他肯定拉不下脸乞讨,我不愿他怀揣大志而饿死在穷乡僻壤里。
桌子旁放着他雕刻的狮子半成品,这是他答应给老魏叔雕的,前段时间,他在看书休息时间总要抓紧雕几刀。现在狮子的大模样已经出来了,很有气势,比他的第一个作品更成熟,可惜魏叔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且,这件木雕他也没时间完成了。他拿手上看了看,意兴索然地放下。
他要走了,但一直很迟疑,后来他说:
“我想――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这罐蚁素给你留一半,再留给你制取蚁素的方法――按说这违犯我父亲的遗嘱,不过顾不得了。否则几个月之后,你管理的农场肯定会失控。[奇`书`网`整.理"提.供]还有岑明霞的婴儿,他对这个世界太宝贵了,希望你能妥善照看,并用微量蚁素定期向他喷洒。”
我客气地说:“谢谢你在这时候还为我的将来操心。不过我用不着,我当这个蚁王只是过渡,已经打定主意让这个蚁巢在某一天崩溃的。至于你说的那个新时代之祖,”我苦笑着说,“既然这个团体都要崩溃,他还能单独存在吗?古人都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句话再次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他恨恨地瞪我一眼,不再说话了。不过他走出房门后,仍迟疑地回头看着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俩人的生离死别,不管我们已经如何疏远,甚至相互反感,总是有过一段令人难忘的爱情,现在他想与我最后一次拥抱和吻别。说实话,我很想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但想起他那段令人作呕的高论,想想我啐到他脸上的唾沫,无论如何也没法强迫自己扑到他怀里,那样未免太虚伪了。我只是尽量亲切地说:
“你尽早走吧。祝你一路顺风。”
他掩盖了失望,冷淡地说:“也祝你幸福。再见,不,永别了。”他的身影远去了,背上斜挎着木工锯,那个装馍馍、英文书和蚁素的布包在他胯边晃悠着,青白色的闪电在他前边不时闪亮,把他的背影和他脚下的路一次次定格在我的视野里。
11  毁灭与新生
从这晚开始我没有再回自己的宿舍,住到场长室了。既然大伙儿需要一个蚁王,那我至少要顺从大家的意愿,装装样子。我想今晚要失眠的,没想到很快就入睡,经历了这一天的折腾,我已经身心俱疲。我睡得很熟,在梦里听见了狂暴的雨声。不过不要紧,颜哲已经走远了,他在下雨前就已经逃到安全地带了,这会儿他应该是站在下雨的云层之上,披一身阳光,俯瞰着尘世……我在梦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咚咚地敲门,喊着:
“秋云!秋云!快起来,发大水了!”
是颜哲的声音!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门边,打开门。狂暴的风雨排闼而入,门外却没有人影。我高喊着:颜哲!颜哲哥!没有回音。但我没有时间再找他,因为汹汹而来的洪水已经淹没我的小腿肚。场长室和库房在场院里地势最高,那么,各个宿舍里至少已经淹到床上了吧。知青农场位于岗坡地,地势较高,我们从来只用担心旱而不必担心涝,但这一次的暴雨太凶猛了。
我急忙从抽屉里寻出三节手电,想去各宿舍组织人们逃生。路是一点也看不到了,我只能用一根竹棍小心地探索着往前走。快到宿舍区时无法再前进,水深已经及腰,水流湍急,凭我的水性肯定过不去。好在那边有人看见了,喊着:场长!郭场长来了,郭场长来了!喊声充满了欢快,像是小孩终于见到父母。
我大声喊他们来接我,王全忠、崔振山、何子建等七八个人拉成一条线,小心地趟过较深的急流,把我半背半抱地弄过去。各宿舍的人都站在土坑上,屋里的农具被褥全都浸在水里。外边,齐腰深的水流凶狠在拍打着屋墙。农场的宿舍都是草坯墙,这是这个穷地方特有的建筑方法,即在草地上犁出一道道棋盘格,把带有草根的那层泥土铲下来,制成草坯砖,再用来盖房。利用草根的纠结作用,土坯可以结实些。这种方法很省钱,在干旱少雨地带也很管用,但绝对禁不住这样大的洪水的浸泡。
我果断地下命令,让所有人集合,迁移到库房去。库房地势最高,而且四面墙都是卧砖到顶,轻易不会被洪水泡塌的。我的命令一下,下边的人立即有条不紊地动起来,会水的男知青负责趟水通知各宿舍,女知青尽量收拾一些能用的家什。少顷,人们排成队向库房移动,怀孕的岑明霞被四个男知青围着往前走。我们在库房安顿住,近70个人把库房塞得满满的。农场一共68个知青加18个老农,昨天死了七个,另有九个人在外边出河工或探亲。我让阮月琴清点人数,让何子建和王全忠去位置比较孤立的食堂,一方面把伙夫们喊来,另一方面把所有能填肚子的东西全都搜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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