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行

25 第二十五章


当晚,张十儿去世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我收拾好一切,躺床上,听见竹林里又传来了阵阵笛声,依旧那般难听,时断时续,但能听出主人很用心的在学,倒不让人厌烦。我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个大早,晴空万里,是个好日子。
    我将张十儿的尸首放大堂,等着人来吊唁,本以为大家跟他的交情不深,来的人不多,没想到,来吊唁的人从太阳还没升起排到日头落下。
    王寡妇倒是一个人来的,还算有良心。大家哭哭啼啼半日,说了好些真情实意的话,听的我都有些感动。全是些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点点滴滴,落进人心,被人记到了心里去。
    我想张十儿一定没想到他一辈子孤家寡人、无儿无女,临了之时还有这么多的人来替他送终。这些真情流露的话,本来死后说给神鬼听的,没想到自己在活着的时候还能听到,自己去世还能有这么多人记挂。
    但是我却有些担心,这些人要是看到张十儿活过来了该怎么办?会不会因此责怪他?等他真去了的时候反倒不来了?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安慰自己,这种事一生有一次就够了,人死万事空,何必在活着的时候想这些没用的东西。
    哀悼了一整天,到了深夜,送葬队伍开始前往城外桃花山。
    停棺,念经,入葬。
    小和尚们念经的时候我听见棺椁里张十儿的肚子响了一声,别人听不见,我却听的分明。
    这才想起他一整天都没吃上一口饭。
    一系列后事做完,送葬的人提着灯笼陆陆续续下山,在山上连成一线的光芒。到最后漆黑的山头只剩我一个人。我看了看那个沉寂的土堆,还真有入土为安的感觉。
    想到要是张十儿当真去了,到现在也不过如此。只留个光秃秃的小坟堆,再过几年,谁也不记得他,再过很多年,官府开发土地,移山开耕,他被人从坟堆里挖出来,尸骨分离,连个为他收拾骸骨的人都没有,跟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一样,随便挖个坑一块儿埋了,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也没人在乎。当真跟这世上从没有这个人一样。
    白来这一世了。
    我叹口气,转身飞到一棵树的枝头上站着,隐在黑夜中,等着一个人来。
    山风徐徐,星河朗朗。
    正当我以为自己白守一夜时,却听见了动静,那是脚步走在地上的声音。我心想许释之果真说的不错,凶手是个凡人。
    来的人一身夜行衣,但从身姿来看确定是个女子无误。我定定瞧着,只见她十分多疑,一直往四周瞧着,甚至抬头仔细观察着树林,幸好我离的远,没被她瞧见。
    我心中冷笑,这完全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看来此人一定是凶手了。
    她见四下无人,便开始抛那个坟堆,挖出棺材。将那个棺材一打开,里面躺着安详的张十儿。
    她慢慢掏出一个小瓶,正要打开盖子,忽然一个石头打来将她手中的瓶子击落。
    她厉声喝道:“谁?”
    话刚落音,我立刻飞到她面前一手掐住她的脖子。
    我一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冷笑道:“我等了大半夜,终于等到你了。”
    她完全不会武功,连一丝内力都没有,两只手痛苦的抓住我的手臂,喉咙嘶哑只能发出几个音节。
    我冷冷瞧着她,另一只手飞快扯下她的面罩,却在看见她的面孔时,一时惊讶的没反应过来。
    她竟然是赵瑶,或者说是夜桑。
    我连忙退开两步,头脑还是空的,完全想不明白,甚至在想这是不是谁跟我开的玩笑。
    我看着她,轻声道:“赵瑶,怎么是你?”
    她摸着脖子,讽刺的笑了:“赵瑶?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
    说完,又看着我:“你叫我赵瑶?你认识我?”
    我说:“我对你,仰慕已久。”
    她勾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不好意思,今天让你失望了。”
    我看了看安静地躺在棺材中的张十儿,终于明白这不是误会。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笑了笑:“有些时候,知道有些事是错的,但还是要做。我也没有办法。”
    人之所以痛苦,正是因为有时在命运的操控下,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
    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需要死者来为你解决的,活着的人还需要靠死人来给你铺路,那说明你走的是一条邪路。”
    “确实是一条邪路。”她淡淡的说,语气像是莲下千古不散的淤泥,黑暗沉重,没有一丝光亮:“但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说着,她一把捡起那个古怪的瓶子想打开来扔在张十儿的身上。
    我快速闪过拦在她面前,一把抢下那个瓶子。但是拉扯间那个瓶子已经被打开,一团幽黑的怨气被放出来喷在我俩身上,那玩意儿太厉害,一时没有防备,我和赵瑶双双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我醒了过来,但是感觉很不对劲,一双眼睛能看到一切东西却唯独看不见自己的身躯。直到我在一个简陋的床前看见一个小姑娘,或者说是小赵瑶,比现在更年轻,只有五六岁的模样,我才意识到我根本没醒过来,是那团黑雾的作用,让赵瑶的过去入侵了我的意识。
    我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这个地方简直不能称之为房子。房顶的瓦掉落的差不多,估计外面一下大雨家里就下小雨,墙壁脱落的只剩一块块灰色的砖坯,布满了蜘蛛,地上还算打扫的干净,只有光秃秃的石地板。用一块破木头放在地上,铺上了厚厚的扎人的茅草,算是床了。
    小赵瑶十分消瘦的模样,尖尖的小巴,黑溜溜的眼睛。才五六岁大的孩子却并不吵闹,安静的坐在床上,像个不会说话的人偶。
    这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穿戴寒酸但还算干净,眉目只能说中等。她手上端着个破碗,里面有半只硬邦邦的馒头,和一个被啃了一口的包子。我皱了皱眉,这种东西连狗都不吃。
    她一进来就眉开眼笑,分外慈祥:“瑶儿,看娘给你端来了什么?”
    赵瑶下床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东西,对她娘乖乖地一笑:“呀!有肉呢,还有我最喜欢的馒头!”
    她虽然在笑,但是眼睛却全无笑意,一双黑眸死气沉沉,是遭受不幸和痛苦的麻木。
    我心头一酸,正是别的孩子撒娇的年龄,赵瑶却已经学会了对生活痛苦的隐忍,一面还懂得要安慰自己的娘亲。
    所以不怪她长大后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在最该放肆的年纪却被生活束手束脚,换谁谁也无法轻松的面对以后的人生。
    她拿起馒头举到娘亲的嘴边:“阿娘,吃馒头。”
    她娘亲笑着摇摇头:“刚刚讨饭时已经吃过了,阿娘不饿,瑶儿吃。”
    赵瑶坚持了一会儿但她娘亲不肯,她便乖乖的自己抱着那个破碗坐在床边,慢慢啃硬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
    等赵瑶吃完午睡时,她娘亲凑近一看确定她睡熟了,然后偷偷拿起那个碗,将里面剩下的馒头屑拨出来吃,末了,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碗,就着一碗水喝下去,然后抱着女儿睡了过去。
    傍晚,天色昏黄的时候,她家门口挂上了一盏橘黄色的灯笼。
    我一开始不太懂得挂那盏灯的含义是什么,但随后看见一个推门而进的男人,我瞬间明白了这其中隐含的意义。
    我想或许是这种生活太苦,所以赵瑶的娘亲选择了一条捷径。
    赵瑶她娘将小赵瑶赶出来,领着那个男人进屋,转身,关门。小赵瑶抱膝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不一会儿她身后的门里传来男人的粗重的呼吸和她娘亲似痛苦似欢愉的叫声。赵瑶丝毫不为所动,木着张脸,望着远方,瞳孔黑暗死沉。
    忽然旁边的院落传来稚嫩的读书声,清脆的男声,干净清亮,吸引着小赵瑶。她起身走近院墙,好奇的听了会儿,然后使劲一跳,两手往上一攀,爬上了墙。
    她小小的脑袋看过去,只见隔壁院落里一个男孩子站在院中正捧着卷书认真的看着。似乎觉察到别人的视线,那个男孩子向这边一看,正巧对上小赵瑶。俩人视线相撞,那个男孩子对她友好的微微一笑。小赵瑶却觉得自己偷看还被人抓包,强掩尴尬的瞪了他一眼,鼻子发出“哼”的一声,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的样子。
    可是我却看的很清楚,那个男孩子对她笑着的时候,她的耳朵瞬间红成一片,又弥漫开来。瞪他的那一眼,看着凶巴巴的样子,其实往深了看,那里面是羞涩和不安。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但她一直在为生存挣扎,连在这世上活下去都不容易,也没有知书达理的娘亲可以教诲,所以她并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男孩子,不知道怎样回应别人友善的微笑,也不知道一个姑娘家是不应该翻在墙头偷看别人的。
    她的那一瞪眼,那一声哼,是我至今为止在她冷漠的脸上看到的最为生动的表情。那使我第一次认识到她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娃娃,她是一个很真实的小姑娘,也会笑,也会恼,也会害羞。
    忽然房间里一阵骚动,女人的哭喊声传来,还有拳头打到肉体上的声音。小赵瑶立马从墙头跳下去,冲进房间。
    房里一男一女,衣衫不整,那个男人黑着张脸疯狂的揍躺在床上的女人,嘴里还骂道:“娘的,小娼妇,老子花钱竟然上了妈个疯女人。”女人头发松散,神情疯癫,嘴里不住的哭嚎着:“瑶儿!我的瑶儿!你别丢下娘!娘来陪你!”
    看上去像个疯子一般。
    小赵瑶见有人打自己的娘亲,立刻扑到那个男人身前疯狂的捶打着他。她一个奶娃娃哪是那个男人的对手?那个男人反手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啪”的一声,赵瑶半边脸立刻红了起来。那个男的仍觉得自己不够解气,又接连几巴掌,一次比一次狠,打在赵瑶脸上,那张漂亮的小脸立马红肿了起来。
    稍后,他甩了甩打人的那只手,看起来他自己的手也很疼。一瞧赵瑶站在那冷冷的瞪着他,眼含诅咒,他一气,抓着她的头发,按着脑袋猛的往墙上撞过去,嘴上还骂着:“小杂种,被你娘个疯婆子捡回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咚”的一声,一道血痕顺着头颅流下来。
    小赵瑶坐在地上,低着头,一手捂住流血的伤口,那只手将她的脸挡住,完全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我想那表情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那个男人站在屋子里,居高临下的看着一疯一残的娘俩,将手在衣服上擦擦,好像刚才摸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骂了句:“晦气!”抬腿便走了。
    男人离开后,屋子里半天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小赵瑶依旧孤零零的坐在地上,垂头捂着伤口,不知在想些什么,床上她的娘亲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没有瓦片的屋檐,眼角不断有泪水滑出来。
    忽然她猛地坐起来,大叫道:“瑶儿!我的瑶儿!你在那?”
    小赵瑶慢慢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从一个柜子里摸出一个已经破损了的木偶人放在她怀里,轻哄道:“诺,你的瑶儿,在你的怀里呢。”
    我注意到她说的是:“你的瑶儿。”
    然后我忽然想起缇菀曾告诉我,赵瑶她娘之前有个孩子,就叫瑶,后来夭折了。我见她这么疯癫的样子估计就是失去了孩子打击太大所以就疯了,平时看不出来,但偶尔会发病,所以这就是她娘没有活计做的原因,因为谁也不愿意招一个疯子。
    她娘泪眼婆娑抱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人在怀里轻轻哄着,对面远处小赵瑶被打的遍体鳞伤也只是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地上,不哭不闹。
    她只有五六岁的年纪,却坚强的让我心疼。
    寻常人家的孩子但凡在外面受点委屈都会回家抱怨哭诉,等着家人安慰。但赵瑶没有,因为她没有家人,她只是一个人。
    我想大约是受尽了委屈也没有人安慰,所以便学会了隐忍承受。
    之后的画面一晃而过,赵瑶渐渐长大,每天也开始端着个碗出去讨饭,在城墙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眸子死气沉沉。到了晚上有男人进门,她娘依然把她支开,赵瑶就在城里到处逛,最常去的,就是有顾瑄的地方。
    我渐渐发现一件事情,就是赵瑶去的地方都会遇到顾瑄。每次他或读书或写字或游江,她就在不远处。有时顾瑄发现她对她礼貌的微笑,她迅速别过脸去,然后耳朵发红。
    如果不是因为赵瑶出身不好,或许他们应该是千灯县最般配的一对璧人。
    随着赵瑶的长大,她的娘亲却日渐枯萎。到后来已经完全下不了床,身体枯瘦,看着缩在床上的人形简直想不出我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赵瑶乞讨的钱光是拿来买药却远远不够。她只能干着急,却也无能为力。
    这天晚上她沿着江边散步,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看见前面出现一双蓝色布鞋,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皱眉,抬头正想说什么,却顿住了,眼前的人正是顾瑄。
    她一惊,想绕过他的肩膀离开这里,顾瑄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挣了挣,没挣开。
    看到这里我更加确定赵瑶心里是喜欢顾瑄的,不然以她的脾气若被不喜欢的人拉住,她肯定早就动手打人了。
    再强悍的姑娘在心上人面前都会柔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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