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中国女孩儿

34 遣送


小喇叭爸爸艾伦周二来到我们办公室。
    我和他打过招呼后,丹妮斯把我们安排到会议室,让艾伦添客户信息。她禁不住的多看他几眼,也惊讶他那极夺目的眉眼。
    艾伦已经习惯并且漠视此种注目。
    丹妮斯马上给艾伦就送来一杯热茶。她如此热情并不仅因为这男人太好看,而是她人很热心。
    尽管她平时很会见风使舵,但那是她的生存伎俩,不然她怎么在这个所里有一席之地?
    丹妮斯对于客户荷包大小很敏感,重要客户自然是有求必应。但对于一般的客户,她也十分照顾。
    上周来了个客户,二十岁的东欧女孩儿,独自在这里读书,和房东有关于房租支付的纠纷,就来我们所咨询。
    她来时发烧,还是丹妮斯开车送她去的急诊中心。
    丹妮斯也不怕被传染,还去快餐店那女孩儿买了晚饭。她做这些不是为了取悦谁。我想是因为她没忘记初来美国时的艰难,所以对同样处境的人很同情。
    我去约翰的办公室告诉他艾伦已经到了。约翰看着电脑屏幕,头也不抬地告诉我:“你来负责吧。” 那不太耐烦的样子好像在说是不是连买个橡皮都要去烦他。
    约翰是和丹妮斯完全相反,他不具备任何同情心。
    如果有人比他境遇好,他嫉妒;若是比他好太多,他恨不得跪倒在地。任何他认为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把他们当作空气就是垃圾。对于我们所的移民客户,他除了文化上的优越感还有歧视。
    我猜到他不愿意管艾伦的事,因为就是两三千美元的进帐。但没想到他连见都不愿见。
    这样也好。我也不希望约翰来指挥艾伦的申请进程。他会把它无限压后。如果由我处理,我会想着每天抽出些时间来办理。
    丽莎走过来和艾伦打了招呼。约翰并不想让她参与太多的案子,防着她知道更多。丽莎也知道约翰的心机,尽量不抢他的风头。但她现在越来越用心经营客户。
    我刚到安德鲁律所时,丽莎还只是默默做事。倒是两个律师助手,每次有个申请批准,就从办公室的头跑到尾,边跑边喊着批准了。
    尽管大家都为她们邀功行为起鸡皮,也只能忍。
    现在丽莎也学会了这一招,但做的要高明。她尽量让客户们和沸腾表扬她的申请做的又快又准。至于她怎么说服客户这么做的,也是她不会公开的秘方。
    ————————————————————————————
    我和艾伦几番讨论后,发现他申请绿卡可以走“国家利益赦免”(National Interest Waiver)的途径;此项申请不需要雇主,用他之前的学历和在现在的工作职位来办理即可。
    我已经提醒过他,靠“国家利益赦免”拿绿卡,少则三四年,多则5至7年。而且一旦移民局查出艾伦的工作性质和他描述的“贸易经理”不完全相符,会反复调查。但我们都要赌一次。
    我说他还可以考虑几天,但他当即就签了支票给我。我拿着支票,想这不仅是艾伦一家人的辛苦钱,还是他们对未来的希望。想着他们要默默忍受的漫长等待和不安,我手掌中都是汗水。
    我觉得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帮助他们。这种直觉帮助我小时候在一群乱石之中发现我的蚕蛹化石,帮我在每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这种直觉从来不会错,只是我现在不能清晰的看到艾伦申请的转机在那里。
    我暂时忘却焦虑,以最快的速度把小喇叭家的文件上交移民局。心里恨不得他们能在一周内拿到绿卡,但经验和理智告诉我这是一条及其漫长和艰难的道路。
    ————————————————————————
    艾伦又给我介绍了一个新客户-他的表哥布莱恩。
    布莱恩已经在美国待了12年,最开始是真正的非法移民。去年刚接了婚,娶了一个比他大8岁的女人安娜。他们曾经是同乡,但安娜19岁时和母亲来美,通过继父拿到绿卡后来入籍,现在布莱恩想通过安娜拿到绿卡。
    他们刚在一个律所办了亲属移民,但前些日子申请被退回来,原因是查出了布莱恩之前的非法移民身份。
    这真的要看移民官的角度和心情。有人比布莱恩的“非法”历史还要长都被批了。布莱恩显然是运气不佳的那一个,现在移民局要把他遣送回国。
    布莱恩现在找到我们所。约翰还是让我做。我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我调查过,非法移民确实有机会申请绿卡,但要满足四点:
    1.在美国待满十年。
    2.如果被遣送,会使亲属的生活出境极其艰难。这个亲属必须是妻子,孩子,父母这样的直系亲属。而且他们必须是在美国公民或者绿卡持有者。
    3.道德良好。
    4.无犯罪记录。
    布莱恩在美12年,没犯过罪,道德没问题,基本条件都符合。唯一需要做文章的就是如何证明他遣送的后果会让家人生活很艰难。
    其实谁都知道,和至亲之人分离是世上最悲伤的事之一。这不需要证明,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重要的是作为律师,我要在上交的文件中将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表现出来,而且要有证据。
    布莱恩和妻子来我们所谈申请的事,约翰一样不面谈。他经过会议室,通过玻璃窗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我永远不会忘记约翰的眼神。他眼中都是恐惧,像是是看到了传染病人。
    这两人和他一样来自东欧,但和他相比,他们没有融入美国的主流文化,没有接受美国的教育,说不清英语,穿着马虎。布莱恩当时穿着一件灰色夹克外套,他妻子穿着印有豹纹图案的上衣。
    他们是一切是约翰不愿成为,不愿沾染的。
    不仅仅是约翰,许多移民都或多或少的为自身的文化背景自卑,我自己有时也会投降。约翰的眼神让我明白这种情绪是个人的软弱和自卑。在强势的文化面前,我们可以猥琐的掩盖出身,或者诚实的面对自身的不足。
    我和布莱恩谈了很久,他不停的说“help,help” 。他很想得到帮助,但我能做的也只是帮他理清思路,怎么证实他现在的困境。
    我和约翰申请第二天下午去布莱恩家里看看,主要是为了找寻资料。
    约翰看了一眼进程表,问了我手上几个申请的进度,说:“那你就去吧。”
    在一起工作了几个月,他知道我是不会偷懒的。
    ——————————————————————————
    我第二天开车去了布莱恩家。他们家住在波士顿一个没落的旧区。我开到街上,看到旁边有不少游荡青年,表情木然的坐在路边。这时间他们应该正在上课。
    他们怒气冲冲的看着路上的行人和司机。一个男孩儿瞪了我一眼,我背后一阵发凉。他并非针对我或者某个人,只是真心仇恨他长大的破旧城区,他为钱吵架的父母,学校里无穷无尽的考试,仇恨他无从盼起的前途和这世上的一切。
    在美国有不少这样的区,也有成千上万像他这样的迷茫青年。
    我把车停留在一间古老的白房子前面。房子有120平米左右,房顶的漆有些斑驳。
    布莱恩给我开门,带我在客厅坐下。安娜给我准备了一盘儿新烤的金黄色小点心。
    我吃了一小块,酥脆带着奶酪味儿。
    再好吃的点心也不能误了正事。我问安娜是不是收集了新的材料。她点头。平时都是客户主动将这些文件带到律所,只是这个申请过于特殊,我希望在他们生活环境中找点线索。
    她给我看了很多的照片,布莱恩的单人照,还有和她的合影。照片上记载了布莱恩从事过的不少职业,他做过建筑工人,带着头盔拿着瓶矿泉水,他看上去黑瘦黑瘦,和他玉树临风的表弟艾伦有天壤之别。
    “那几年很辛苦。”他看着照片笑着说。
    他告诉我以前在自己老家时开过小饭馆,没想到来美国后吃尽苦头。
    他还在一间墨西哥餐馆送过外卖。他那时侯和另五个人睡在一间房里,房里只有床,一个洗手间,一个简陋的淋浴蓬头。
    冬天暖气不足,他们点了个电暖器,起火了,好在有人及时灭火。不然都不敢报案,生怕警察来了,知道他们的身份,把他们遣送回国。
    布莱恩存钱准备将来开个饭馆,但一直都存不到足够的钱,再后来就是结婚。
    布莱恩一边讲,我一边记。
    “我如果知道今天这样的结果,一定不会来。”他苦笑,有几分上了贼船,只能破釜沉舟的意思。
    这种话我听到过不止一个移民说。但如果时光倒流,他们还是会做同一个的选择,憧憬在美国找到不一样的人生,而布莱恩还是会想着在美利坚开一个饭店,赚很多的美元。
    布莱恩过去的生活充满艰辛,可移民局不会因为谁有最惨烈的人生就给他绿卡。
    申请绿卡的思维很简单,谁有银子有技术,对美国有用,谁就留下。
    本着这样的精神,你越惨,就越没用,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布莱恩对他妻子安娜的用处。
    可安娜在生活上并不仰仗布莱恩。别看他们住在这个破落街区,那是因为安娜在附近开了家理发店,住在此处离店里近。
    安娜赚的不比安德鲁律所一般的律师少,光靠她自己就能养活一家。
    所以布莱恩在物质上对安娜的贡献不多,精神上的支持又难以衡量。
    正在我想要怎么说服移民局时,我看到墙上贴着一张糖尿病的打针的照片。(我爸有糖尿病,所以我对此类信息敏感。)
    我连忙问他们谁有糖尿病,结果是安娜。
    我同时感到兴奋和内疚,兴奋的原因是我找到了突破点-布莱恩需要照顾患病的安娜,如果他离开,安娜病情恶化会出现生命危险。内疚的是这是我第一次因为别人有病而觉得兴奋。
    安娜看到了我的反应,大方一笑。那神情分明在说,没关系,如果我生病能让布莱恩留下来,生病也值得。
    确定从安娜有糖尿病下手,我很快和我的助手一起整理了安娜的医疗资料还有很多夫妻合照。安娜生日时,布莱恩轻吻她;圣诞节,两人在圣诞树下互送礼物。
    我一点点把这些照片拼好,做好材料证据,像个不太高明的导演在努力的给移民官看镜头下的美好,尽管这对夫妻的辛苦是在这照片以外的。
    我意外的发现了布莱恩给安娜打胰岛素的照片;还有安娜住院时,他俩拉着手,朋友抓拍的一幕。
    我找到这照片和捡到宝贝一样。坚信在这事实面前,移民官能联想起若自己是安娜,躺在病床上,无亲无故,这滋味苦不堪言。
    然后我对安娜病情做了大量叙述,强调如果离开布莱恩,她精神上的打击会很大,失去他的照料,她更会有生命危险。
    我感到一切就绪,准备马上上交申请,甚至幻想着布莱恩得知自己合法身份的喜悦表情。
    这时,我接到了小喇叭妈妈关德琳的电话,说布莱恩自杀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