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桑田赋

39 董家庄的故事


    刘沈氏挽着袖子出来,看见沈织二人有些惊讶,先招呼户娘接待沈织,自己拉着洪婶寒暄一阵,还准备留洪婶吃饭,洪婶摆手道:“我家就大山一个,我不放心,必须得回去。”
    刘沈氏知道洪婶家的情况,也不强留,让荣娘从厨房里拿了些月饼让洪婶带回去和大山一起吃,还送了洪婶小半里路。
    户娘接过沈织手里的东西,拉着沈织的手问:“你怎么来了?都是亲戚,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沈织感受她粗糙的手掌磨砺着自己的手心,握紧她的手说:“你们搬家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好找,今天是中秋,我总得来看看姑姑和您们,何况我兄长八月考完乡试就要回乡,你们到时候也要过来。”
    荣娘送完东西回来给沈织倒了杯水,还顺道问沈织吃过饭了没。穗娘在厨房洗碗,沈织打量这幢屋子,很普通的乡间小院,堂屋里屋加厨房,前后各有一个院子,不过屋子狭小,采光也不好,还泛着一股霉味。
    “我在洪婶家吃过了。”沈织笑着说,问户娘:“你们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这宅子是买的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搬家还不跟我说一声?”
    若是别的,沈织决计没有这么热情,她对别人家的事情毫不关心,村里人八卦的时候也就礼貌的附和两句,从不放在心上。但是姑姑一家是沈织的亲人,对沈织的真心实意沈织能感受得到。带着户娘三个女娃,若是没有什么大原因,刘沈氏不会决定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刘家村。
    “还不是我那几个叔叔!”洗完碗的穗娘气冲冲的走出来,恨恨地把抹布甩在地上。
    难得户娘和容娘没有教训妹妹,而是叹了一口气。户娘让穗娘坐下,然后跟沈织说起了缘由:“清明的时候去给舅舅上了坟,那时候和你说过了,我几个伯伯叔叔盯着我家的那点田产,有一些是我爷爷分给我爹几兄弟的,大部分是我爹生前辛辛苦苦种地攒钱置的地。”
    “我们家就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我爹本来想到时候从兄弟间过继一个算了,但是我爹几个兄弟为争过继就闹了起来,还没商定好,我爹得了风寒没了。办丧事的时候几个叔叔来我家又提起过继的事,我娘闹了一场他们才消停。”
    荣娘给户娘倒了杯水,户娘润了润嗓子,继续说:“前几年我二婶婶生了个儿子,家里光孩子就有六个,老大二十岁了还没有钱娶媳妇,又看不上官媒说的,卖了家里的地才讨到婆娘。我二叔叔就想把小儿子过继给我娘,打的就是我娘帮她养儿子最后得家产的主意,我另外几个叔叔不乐意了,又闹了一场。”
    “这几年就没个消停,还说动族长来我家劝我娘过继。原本我们也没准备搬家...”户娘有些脸红,但很快又恢复了大方,“我娘给我找了户人家,他家也是儿子多养不活,准备让老二入赘我家,族长也答应了,但是我几个叔叔去他家闹,还把人家打伤了...”
    穗娘气的鼓起了腮帮子,远远的看见刘沈氏回来,早就坐不住的她赶紧跑了出去,大喊了一声:“娘!”
    天还有些热,四个女子挤在狭小不通风的屋子里十分闷,户娘干脆叫了荣娘和沈织一起去门外吹吹风。沈织从怀里掏出一块新帕子给户娘擦汗,自己拿着平日里惯用的手绢擦了擦脑门。
    刘沈氏面色蜡黄,夏日里整天埋在地里,晒得有些黑了,两颊泛红,沈织看她气色还算好,人也身子康健没什么大毛病,心也安了两分。
    户娘扶着刘沈氏坐下,荣娘又给老娘端来水,刘沈氏喝了两口,把碗递给荣娘放回屋里,歇了一阵才拉着沈织说话,一个劲的问沈织最近过的好不好,地有没有收,收了多少粮食,卖了多少钱,关于自己却一句也不提。
    沈织一一答了,刘沈氏就叹气道:“你稻子卖的便宜了,要是舂成米,收的价钱能贵些。不过你卖了也好,那时候粮店刚开始收稻子,价钱也算可以,到了后面,价钱压得特别低,毕竟谁家都收了粮食,粮食卖不上价钱!”
    “我也是这样想的,何况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多时间和力气舂米?多做些针线还挣得多些。”沈织说道,见姑姑点头,抿嘴一笑。
    一大家子人一溜板凳在屋门口摆开,坐在一起说着闲话。刘沈氏进厨房把沈织带来的肉先洗了切了,把沈织带来的月饼放在锅里蒸,才出来和沈织她们继续说话。
    说着说着,不可避免的又说起了为什么搬家的事。许是熬过了困难的时候,刘沈氏提起来时已是一脸淡然:“他们赶跑了准备和户娘定亲的关家老二,这就算了,前阵子秋收,刚开始只是偷偷摸摸的割我家地里的麦子,到后来直接光明正大的说那地是他们的了。”
    “要是要我公公分给我男人的地就算了,他们几家孩子多,我男人在时都是能帮衬就帮衬,大不了便宜卖给他们,谁让咱们是亲戚?但是后来的地,都是我男人辛辛苦苦干活,我带着两个女儿没日没夜的织布卖钱买的,怎么能给他们?”
    沈织不太赞同刘沈氏前半段话,但也知道这个时代女人的不容易。比起别的村子,沈家村还算好的,虽然沈家像个土皇帝一样盘踞,但是也没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族长处理村里纠纷也算公正。
    “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家里的地都卖了,连带着房子。孩子他爹都没了好几年了,刘家村也过不下去,在哪里活不是活?我带着三个女儿,买台织机,在哪都能养活自己。”刘沈氏到底忍不住红了眼睛,哪怕算不得背井离乡,离开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到底还是伤心的。
    三个女儿和沈织一起劝慰,刘沈氏拿袖子抹抹眼角,进屋去拿蒸好的月饼分给大家吃,“今天是中秋,咱们就不等晚上看月亮了,先吃了再说!等云子回来了,咱们日子只会更好!”
    开开心心的吃完月饼,已经快申正了。沈织送了姐妹三人一人一个荷包,和户娘说了会话,就准备告辞。
    可能是过节,下地的男人们回来得也早些,见刘沈氏家四个花一样的女人坐在门口,都开口调笑。沈织皱眉,在沈家村很少遇见这样的事,沈家村的人自恃是认得字的,行事做派样样像读书人看齐,真的看上了,就会请媒人上门,而不会路过人家门口时说些糟污话。
    刘沈氏从厨房忙活完出来,两个扛着锄头衣衫褴褛的青年笑眯眯的盯着沈织,见刘沈氏出来了,其中一个三角眼的男人猥琐道:“刘婶,你啥时候又多了一个闺女?看着可比其他几个水灵,干脆嫁给我算了!”
    说着他又砸吧着嘴对沈织评头论足,“腰身细是细,就是屁股不够大,看着不好生养,不像是能生儿子的!这细皮嫩肉的,估计也是个不能干活的...”
    沈织忍不住准备破口大骂,把平日里积蓄的脏话全都甩出来。但是刘沈氏这么多年能在几个小叔子闹事中全身而退,也不是吃素的,直接抡起靠在墙边的锄头要打人,“你这个污烂货还敢打我侄女的主意!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样!癞□□都算不上还想吃天鹅肉!我打死你这个...!”
    那两人被追得抱着头到处跑,腋下还夹着锄头,一个不小心锄头掉下来直接砸到脚,痛的嗷嗷直叫,刘沈氏毫不怜惜,冷哼一声,“活该!你家穷得我女儿都看不上,趁早滚!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刘沈氏昂首挺胸的回来,活像个成功护崽的母鸡,沈织和户娘三人不约而同地朝刘沈氏竖起大拇指,又有路过的不知前情的老汉嘿嘿笑道:“你们一家子就是齐心。”
    “那是!”穗娘叉着腰说。
    沈织趁机告辞,“姑姑,天晚了,我先回去了。”
    刘沈氏不肯,“你一个人在家,回去干什么?大过节的,又这么远跑来,好歹留下来吃顿饭!”
    沈织有些为难的看着天色,吃过饭回去估计得赶夜路。户娘也劝她,“留下来吃过晚饭再走吧!还是你有什么急事要办?一大家子这些年来难得团聚一回,以前不是你不在,就是云子不在。先是舅舅走了,然后是我爹,以后大家一条大路朝两边,再各自嫁了人,相聚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荣娘和穗娘也跟着劝,沈织有些触动,终究还是点了头。一家人全到后院去帮忙煮饭,洗菜切菜,刘沈氏还去庄子里养鸡的人家弄了一只鸡回来杀了炖了。难得聚在一起,五口人挤在堂屋里一张小小的桌子上,装菜的碗摆了一桌,有鸡有肉,穷些人家过年也就这样了。
    不大的堂屋里众人吃的大汗淋漓,一屋子子都是女人,吃的都算斯文,但是饭量却不小,满满一大锅饭吃了还不够,穗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沈织要从自己碗里拨一半饭给她吃,穗娘不要,说晚上吃月饼就好了。
    一顿饭吃了将近半个时辰,如沈织心中所想,收完碗筷姑姑又留她过夜。沈织一个人想要回去只能走洪娘带她来的路转到刘家村,再回沈家村,到家估计都天黑了,走夜路也不安全,除非有人带她抄近路。
    刘沈氏得坐镇在家不能走,小一点的穗娘也不行,只剩下户娘和容娘。这两人得织布干活,如果送沈织回去,根本不可能走夜路再回来,一来一回耽误半天时间,沈织实在不好麻烦她们,就答应住了下来。
    荣娘带着穗娘进里屋去收拾床铺,户娘去厨房洗碗烧水,沈织头一次感受到做客的惬意,坐在凳子上眯了一会。水烧好了,刘沈氏喊沈织先洗澡,沈织推说天太热等晚些,让刘沈氏先洗。
    荣娘找了身自己的衣裳给沈织换洗,虽然是粗布的料子,但是浆洗的干干净净。傍晚的时候沈织在厨房洗了澡,就着洗澡水把换下来的衣裳洗了,再和户娘去河边漂洗干净,回来晾在后院里。一排简简单单的棉布或粗布衣裳里,沈织的绣花裙子格外显眼。
    天黑的比冬日早夏日晚,众人坐在后院纳凉,刘沈氏拿着蒲扇扇风,蚊虫肆虐,不一阵沈织身上就长了好几个包。沈织强忍住不去抓,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挠了挠手臂,眼尖的姑姑一下就看见了,问沈织:“蚊子咬你了?”
    沈织点头“嗯”了一声,刘沈氏让户娘赶紧去屋子里找干艾草来熏蚊子,还拉着沈织的手臂仔细看,“真是个傻孩子!都被咬了这么多口也不说,可怜见的!”
    “被蚊子咬能有什么大事啊,痒一阵就好了。”沈织笑着说。
    户娘进后院来,点了火烧艾草,一阵烟子上来,蚊子顿时少了很多。刘沈氏正想办法救沈织手臂上的包,拿指头蘸了口水直接往沈织手臂上抹。
    沈织心里一抖,还是笑着没有阻止,唾液一抹上,手臂上的包清凉了不少,只是沈织心里觉得怪怪的,有些难以接受这么原始的办法。
    月亮慢慢的升上来,一群人闲谈着说八卦,沈织静静的听。
    董家庄特别穷,男人都娶不上媳妇,别的庄子的女人不愿意嫁进来,哪怕到了官配的年纪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都不愿意嫁到董家庄。所以董家庄的男人想讨到老婆,要么把家里的女儿跟别人换亲,不然只能辛辛苦苦积攒银子去县里买个丫鬟回来。
    久而久之,董家庄的男人也不愿意再娶别的庄子的女人,只喜欢买丫鬟,手里捏着卖身契,想打想骂都随意,还不用盖房子给礼钱,只剩下村里比谁娶亲时酒席办得气派。
    稍微晚一点,户娘进厨房拿了沈织送过来的月饼出来,大家分着吃了。豆沙的馅儿有点甜,外皮是糯米粉掺着面粉做的,沈织的月饼刷了油炕过,比蒸的好吃些,但味道也就那样,像吃了一个馅饼。
    吃完月饼稍微再院子里走了走,大家就开始打哈欠,然后回里屋去睡觉。
    里屋稍微比堂屋大一些,放了一大一小两张床,都换了新床单。刘沈氏让荣娘和穗娘跟着她睡大床,把小床留给沈织和户娘睡。大床睡不下三个人,刘沈氏就带着荣娘穗娘横着睡,都是女人没有特别高的个子,床的宽度刚好装的下,大热天的也不怕冻着。
    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起来,因为跟户娘挤着,沈织还是出了一身薄汗,她去后院收自己的衣裳,发现自己穿来的上衣不见了。不管哪个村子,都少有女人会半夜出来,更别说去别人家偷盗了,还是偷女人的衣裳。
    沈织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个董家村太过可怕,但她也不敢声张,谁知道董家村的男人会想出什么馊主意来坏自己的名声。沈织默默的把裙子收回去,找户娘要了个小包袱包着,刘沈氏一大早就起来煮好了早饭,等大家一起吃完了,才让户娘送沈织回沈家村。
    户娘和沈织一起走在路上,沈织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户娘,这宅子是你们买的吗?”
    “不是啊,怎么了?”户娘看向沈织。
    沈织蹙眉,靠近她的耳边说:“我今早起来,发现我晾在后院的衣裳不见了,董家庄有点...”
    户娘明白沈织的意思,颇有几分无奈道:“当初急着搬出来,没有那么多时间找房子。娘也不是不知道董家庄的破事儿,也是怕我几个叔叔又追过来闹事,才找这个地方先避一阵子。”
    忽然户娘拉着沈织躲到了一边的草堆里,沈织不明所以,抬头张望,发现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东西行色匆匆,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神情麻木的跟在男人身后。男人不时张嘴骂着女人“赔钱货”“败家玩意儿”,还对女人拳打脚踢。
    挨了打的女人突然嚎啕大哭,跪在地上扯着男人的裤脚哀求,“求求你...求你...你杀了我吧!掐死我吧!”男人不耐烦的踹了她胸口一脚,女人捂着胸口,居然咯咯的笑起来。
    “嘿嘿嘿...”
    沈织不忍心再看,她知道这个女人是疯了。
    户娘拉着沈织绕过那个疯女人,走了不远又碰见刚才的男人往回走,擦肩而过时看沈织和户娘的眼神带着强烈的恶意和不掩饰的贪婪。沈织和户娘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等出了董家庄地界,齐齐松一口气。
    “...户娘...你们还是搬到沈家村来吧...”沈织抿嘴道:“至少安全些。”
    户娘叹气点头,“正准备着呢。”
    “那...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沈织迟疑问道。
    户娘只是摇头,和沈织边走边说。
    那个男人叫董春,因为穷,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官媒来说了几回,董春一不肯拿礼钱,二还要女方贴妹妹嫁过来给他弟弟,到最后官媒都不愿意来董家庄了。董春攒了几年钱,就到县里买了个女娃。
    女娃刚到董家庄的时候水灵的很,以为给人家做正经娘子总比当丫鬟为奴为婢强,但是不到两年,人就疯了。
    董春家三个兄弟,董春是老大,两个弟弟也都是十几二十几岁的人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找不着女人,家里也没有余钱,于是兄弟几个凑合着用一个。但是这个时候,女娃怀孕了。
    反正都是兄弟,虽然不知道谁的种,生下来也是养着,但是董春心里不高兴了。他辛辛苦苦拉拔大几个兄弟不说,买了女人还要顾及弟弟,养的娃还不一定是自己的种,搁哪个男人也受不了。
    等生下来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
    是个女娃。
    这就好办了,董春拿个盆从缸里装了一盆子水,把孩子往水里一丢,然后找个地方埋了就是了。女娃又不能传宗接待,下地干活又没把子力气,到时候还得去别人家,养了也是白养。
    之后董春把两个弟弟扫地出门,但是买回来的女人又连续生了两个女娃,下场和第一个一样。董春年近四十,这两年再不生,以后就更难了,为了让女人生儿子,董春想尽了办法。他找到村里的老一辈生了好几个儿子的妇女,得到了一些秘方,可是不管拿针扎遍了女人,还是打的女人肚子出血,都没有用。
    然后女人就疯了。
    还不容易再怀上,竟然还是个女娃。
    沈织听得心底发寒,又庆幸自己生在沈家村。穷山恶水出刁民,愚昧无知真是给人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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