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新娘

房间里一片素雅，很难找到奢华的痕迹。不用怀疑那些宝物都被私吞了，慕林川的东西越是不起眼越是价值连城。曾经他给我看过一套青瓷杯，也就是普通模样，甚至比不上表姐用的。可是细究起来，原来是古物，不知哪一代帝王的陪葬品。任何东西但凡加上“皇室”就大抬身价了，还是“陪葬品”，谁不知道能进帝陵的连宫女都要精挑细选？
    慕林川是个很好玩的人，跟他在一起总是笑声不断，一点小事都能让我们两个笑得前俯后仰。奇怪自己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也会为了一颗水果跟他下棋赌输赢。我总是输，然后慕林川会得意的把水果拿去削皮去核，最后又回到我手上。
    看他小心翼翼的把一个水果放在盘子里让翠玉那去切开，就像小时候在书房念书餐后是水果，各家奶娘都会在旁边盯着小厮削果子添茶水。我的是冰镇西瓜，他因为身体虚弱只能吃易于消化的东西。每次文娘喂我吃西瓜总能看到他渴望的眼神，后来让文娘把西瓜拿去做成西瓜汁，也不要冰镇了，他一碗我一碗，一点小东西也能让他笑得很甜。
    许是西瓜的情谊让他觉得我好，此后有任何好吃的都给我留着。慕云潇来书房看我们的时候趁着休息给他点心吃也留一半给我，大家都笑该把我给他做媳妇。
    那时候已经有楚湘齐了。
    楚湘齐来最高兴的是六公主。他们一起在宫里长大，又是她嫡亲表哥，虽然“四哥”叫得羞羞答答，却也凸显了身份的不同。
    每次皇上抽查功课她就高兴不起来了。课文背不出来，文章也极为不通。我们几个念书本来不教文章的，只是有慕林川一起，皇上才让师傅讲文章。讲也是对着慕林川，我从来听得半生不熟，下课了又让云姐姐或者慕林川再讲一次，居然次次过关。
    皇上对我们的功课看得紧，听楚湘齐说当初他们不好好念书就罚跪在御书房门口大声读，等到能背下来了再起来。我们则是抄书，背不下来就抄，一次不会抄两次，多几次书没背下多少字却越写越好了。
    每次我被罚抄书总是有人帮忙，云姐姐慕林川都来帮我抄，三个人半天功夫就能抄好一篇文赋。相比之下六公主有点可怜了，从来都是自己抄书，他们不帮她，也不去惹她。好在六公主不是讨厌的人没把他们帮我抄书的事告状，不然知道了大家都要罚抄。
    字迹不一样，师傅也不追究。本来就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们过关，数量上够了也就行了。
    慕林川从不被罚抄，但每每帮我们误了自己的功课。每次被罚完总有某位的奶娘做一大堆好吃的点心送来，课后就去花园吃，三个人几碟点心，大家吃得开心似乎就忘了才被罚的事，于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下次挨罚又一起抄书。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感觉都还没什么变化，大家已经分开了。慕林川满了十六岁就出宫念书不再进书房，云姐姐要去为皇后娘娘守孝，娘带我回去亲自授课，我们的书房就这样散了。
    不用罚抄的日子我如坐针毡，家里也有先生讲课，可是怎么都听不进去。后来就挑我喜欢的讲，常常讲了诗经又换史书，没上几课又请先生教我画画。难怪娘说我做什么都是半吊子，总也学不全面。唯一学好的是筝，那时候慕云潇请了先生教慕林川，我也去学，两个人一起像比赛似地学，每每一起弹曲子，谁也不肯让着谁，都学得很好。
    怀念一起抄书的日子，慕林川就笑我，可是他也怀念“还是以前好”。以前毕竟回不去了，只能自己回忆一下，偶尔说一说从前的俏皮事。
    慕林川的字越写越好，书也越念越好。前几年就不用先生，还是手不释卷。看他书架上的古书越来越多，这才感觉到我们真是长大了。
    小时候大家都是不愿念书的。
    正是不愿意才会被罚抄书，总之就是要让你记得书上的内容。
    现在想想未免有点好笑，强迫的被罚抄写居然也能记得这么多年，不知道是我们记忆力好还是书上内容简单。
    慕林川又要帮我抄书了。
    这次是《女训》。
    皇上说要罚我居然是真的。
    从围场回来第二天黄公公就奉旨讲一本女训一沓白宣送到镇南宫，同时还有御用的笔墨。
    “皇上说郡主娘娘擅自行动实在是不明规矩，所以要郡主抄写女训束己。一来是规范行为，再者也给宫中女眷做出榜样！”
    宫里面出了我还有谁违反宫规了？还说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原来是秋后算账。抄书倒不是难事，可恨的事我都这么大了还被罚抄书，传出去真是笑话。
    云姐姐当天就来分了些白宣帮忙抄书，帮忙之余还不忘打趣我“抄书就头痛了？那慕云潇当时帮你扛罪岂不是更头痛？”
    她总在为慕云潇抱不平。虽然没有其他意思，让人听了难免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在太子爷面前从来不提慕云潇。
    抄书的事不知道被谁说出去了，过几天慕林川就带话进宫让我不必抄了。他那里有完整的手抄版女训，还是几年前闲得无聊时候抄完的。
    未雨绸缪！慕林川的好还真不是言语能表述的。
    时隔多年还要他帮忙抄书那种心情也不是我能用言语去表述的。
    楚湘齐把我按在镜子前面左看右看，终于说：“慕林川不会喜欢你吧？”
    这是玩笑话，可是一点不生气。如释重负让我也很想跟他开玩笑。
    “那六公主是不是喜欢你？”
    “没有的事！”
    他脸上有点不自在“我还以为你要怀疑云儿，怎么扯到六公主了？现在她长什么样子我都快忘了！”
    在宫里他只在东边活动，去西边也是去云姐姐那里。六公主虽然是亲戚，毕竟男女有别，见面也只能远远地说几句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亲近了。
    “我跟她就没亲近过。”
    “可是每次见到你她都很高兴啊！”
    “什么时候？”
    “在书房念书的时候！”
    楚湘齐笑起来“那么久的事你还记得？有这个记性怎么不好好念书？对了，每次你被罚抄都是慕林川帮你的。说起来那时候你不是也总对着慕林川笑？”
    给我们上课的师傅从前也是教他们几个的，偶尔来看看并没什么。有一次正跟慕林川打闹，两个人为抢一本书都滚到地上了。还是慕云潇来把我们拉开，楚湘齐似乎就站在后面，反正他从来板着脸，看见就害怕。
    “你几时又去书房了！”
    “我每次去书房你都没给过我好脸色！”
    谁叫你总是凶啊，给你好脸色才有鬼。
    背后我跟慕林川给他起了绰号叫“黑面神”，他其实挺白的，但是不笑，脸上一点生气没有。
    现在才说以前的事，那时候他也不见得就待见我。不过是应承着皇上不得不对我好。见面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
    小孩子心里当然还是对自己笑的人最好了。
    白宣纸厚厚一沓拿在手上还有点墨香。慕林川头也不抬的削果子，才削好了苹果又来一个。恍然听他说：“这些我都能背了！”
    他不过是寂寞才抄书打发时间。抄写的时候绝没想过有一天这些在他看来是消遣的东西会帮我解决麻烦。他也想跟我一样到处走到处玩，可是不允许。我有表姐看着只是随时提点几句，他确是被关在镶满黄金翠玉的牢笼里，自由就像窗外的太阳，看得见，摸不着。沐浴阳光也是在前呼后拥的情况下。
    受折磨的自由。
    翠玉把果子切好送上来，他拿着苹果给我，“吃吧，明年不知道还有没有！”
    苹果肯定有，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好好的削给我吃。去年冬天开始就连着生了几场病，一直到现在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
    早该知道，早该明白的。
    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慕云潇不会舍得把他送去温泉疗养。
    他削苹果，苍白的手上青筋微隆。简单的使一点力也能让他费劲。他明白，什么都清楚。知道自己不会有太久的日子所以才尽可能的对每个人好，再难受对着慕云潇也是笑嘻嘻的。他不想让别人因为他而难受，因此总装着没事的样子。再苦的药都一口一口喝下去。真的有一天他无声无息的去了脸上一定带着笑，因为不想关心在意他的人伤心。我不敢再往下想，因为难以接受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在自己面前消失。我也舍不得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他是唯一可以让我坦言相对的。
    为了让他开心总挑他喜欢的话说。谈到最近在看医书，问他看到了哪些方子？他说很多，又说书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子都由，说起来都是失传已久的秘方，可是真熬成药制成膏恐怕没几个人敢吃。我问为什么，他随手抽出本摘要给我，一副平肝顺气的药方居然要蜈蚣做药引！天啊，这种东西谁敢吃？
    再看下去，什么药方都有，假死药、闭气药，还有假怀孕的药。
    怀孕也能假装？这可新鲜！
    每张药方都有故事，好笑的、可悲的，看一页慕林川就给我讲一个故事。后来索性就听他讲故事了。他声音淡淡的，说到最让人伤心的地方也没多大震撼，反而让他掉了眼泪。
    我问他有没有安胎的药方，云姐姐要嫁人了到时候送给她也好。
    慕林川问什么时候，我告诉他就是下月十五。
    月半十五，从来都是好日子。
    云姐姐跟太子爷的婚事传了这么些年终于要成真了。虽然只是侧妃，册封大典却很正式，皇上似乎有意要弥补名分上对云姐姐的不公平，居然赐了胭脂红锦缎给她添妆。
    正妃才能得到的东西一下子加到她身上，难免招人非议。
    所以当云姐姐提出要我给她做伴嫁娘的时候表姐并不是十分愿意。怡兰殿的是非够多了，我惹的祸也够多了，没必要再招惹上太子妃给自己找麻烦。
    可若是为了自己干净就不顾多年姐妹情谊，实在不是我愿意的。
    “看在人家帮你抄书的份上你也该去！”
    楚湘齐亲自把我送去紫薇殿。云姐姐已经花团锦簇的试装了。册封大典上的正装，家宴上的便装以及第二天向皇上敬茶磕头的宫装。换掉一套又是一套，怎么都好看。惜春用蜜水调好胭脂给她匀抹在脸上，淡淡的一点红，醉酒似地从正中向两颊散开，人比花娇，何况本来就是美人。
    楚湘齐送了一套翡翠首饰为她添妆，梳头妈妈一件件佩戴上去，欣赏同时带着点抱歉说:“真美啊，可惜看不到在正日子戴了！”
    皇上派他去赣州巡视，时间紧得一天也耽搁不了。算算日子，再赶也要十五以后才能回来。
    他又要走？每次都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走了，潇洒得连个背影都不留下。
    落地铜镜中看他站在身旁，离得那么近，只要伸手就能抓住他，告诉他带我一起。可是毕竟不敢，我是郡主他是王爷，就算我们愿意也有礼法宫规来约束。
    听到楚湘齐不能参加自己的册封大典云姐姐有些失落，但是没表现出不高兴的神气。鲜红十指住着我说：“锦宁不是在嘛？她陪我是一样的。”
    她眼里我和楚湘齐已经合二为一了。我在就代表楚湘齐也在，楚湘齐送我来陪她多少也有点愧疚在里面，希望用我弥补一点对她的不公。
    我问楚湘齐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很快。很快是什么时候。一天两天？粗略估计一两个月也是很快！妈妈们都跟着云姐姐去挑首饰配衣服了，偏殿中就我们两人，周围堆满表示喜气的红布以及还没挂好的喜花。这个地方马上就不会再有人住了。册封大典后云姐姐就要搬到建安宫西院，同太子妃的东院遥遥相对。原本的居房被冠上“东西”二字表示身份，从此地位上也有了差距。
    东边是正，西边是副。
    有太子妃就有太子侧妃，将来还会有各种名分的妃子进入建安宫。
    “我很为云儿担心。”
    楚湘齐终于说了句心里话。太子侧妃听起来光彩，实际上被太子妃压在身下，很难有出头的日子。
    “太子哥哥这么喜欢她。”
    太子爷的喜欢有多少？真的喜欢怎么又娶了秦家小姐？将来再有更有权有势的外臣需要拉拢又该怎么安置？
    “感情上的事谁都不能说，喜欢一个人没有太多理由，有时候简单一句话就能喜欢！”
    他看得很透彻，分析得很正确。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简单一句“喜欢”便是天长地久。
    “但愿云儿永远能在他心里留下一个位置。”
    “那你心里有我的位置吗？”
    “你希望有吗？”
    我不知道，有时候想所有人都爱着我，所有人心里都有我的位置。更多的时候只是想安静的把自己放进一个人的心里，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如此而已。
    铜镜里两个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冷得不带任何温度。
    他的唇很干，弄花了我的胭脂；唇齿相依间还有适才尝过的新茶的味道。原本英俊的脸一下子放大了出现在面前让人难以适应，奋力挣开，他的力气原来那样大，只一只手抱着就让人难以动弹。
    缓如脱水之鱼，被他亲吻咬噬。两片脸颊贴在一起感受彼此的温度。醉若醇酒，明明没用胭脂脸上已经红了，不是渐淡隐去的酒红，红得我满脸发烧。
    铜镜中的人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楚湘齐拿着我的帕子擦拭唇上的胭脂，小心仔细。这会儿怕被人看见刚才又在做什么？
    “还给我。”
    偏不。
    绕着圈逗我，忽的又在脸上吻了一下。
    “你不怕被人看见？”
    “当然怕”从来没有看见他抱着我的样子，镜子里一目了然。“不过宁愿被人看到也不要你去亲吻别人！”
    除了他还亲吻过谁？相比之下他的那些事不用我说了吧！不过这两句话倒让我很感动，他喜欢我！
    紫薇殿不能呆久了否则引起非议，送他离开，唇上还有点红，刚才擦抹的时候太用力了。活该，谁叫他咬我了？这会儿我还痛呢。
    伴嫁娘从婚前半个月一直到册封大典结束都要陪着新娘子。因此我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呆在紫薇殿。每日陪云姐姐试妆量衣，早就做好的嫁衣已经挂在房间里了，每日熏香不断，只等册封大典上惊鸿一现。
    半个月不是很长，马马虎虎的话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对云姐姐而言却是度日如年。每过一天就离她身份的提高短了一天，同时也离她失去自由的日子近了一天。
    虽是侧妃，由于皇上赐婚，依旧有很多人送礼。偏殿都快放不下了。惜春笑着让云姐姐去看看，挑两样喜欢的一起带去建安宫，其余的就收进库房。不然真的就没地方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