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教父

第38章


当年的市革委会一位负责人把这场围剿命名为“十二级台风”。
  台风的场面是极为壮观的。入夜以后,工人、机关干部和街道妇女们组成一道道严密的人墙,把守住大街小巷的各个出入口,只许进去不许出来。
  公安干警和各中学保卫组则组成一支支精干的搜捕队,逐户检查,按名单抓人。
  一次台风过后,上千名玩儿主和佛爷落网。不容他们有喘息的时机,第二次台风突然又至。连续刮过几次台风后,漏网之鱼已极少了。
  那天下午,学校保卫组的一个负责人突然找到陈成。
  “你赶快离开市区,越快越好。”负责人紧张得面色苍白,嘴唇不住地发抖。
  “出了什么事?”陈成问。
  “再多一句话,我也不能对你讲了。咱们是朋友,你如果相信我的话,就马上离开,天黑之前必须离开市区;如果不相信我的话,那你就自己多保重吧!”
  “谢谢你。不过,我在东西南北城都有匿居点,挺保险的。”
  负责人狠狠地盯了陈成一眼,咬着牙说:“你不要忘记,这是人民战争。到处都有群众,群众痛恨你们,所以,到处都是眼睛。”
  负责人匆匆地走了。
  此时离天黑已不到半个小时了。陈成跑到边亚军家,想通知边亚军一起出逃。但是,边亚军没有在家。
  “亚军去哪里了?”陈成问老江湖。
  “他刚刚走,走得很急,没说去哪儿。”
  “他回来以后,让他立即去窝棚找我,越快越好。”
  “窝棚在哪儿?”老江湖问。
  “边亚军知道,您不用多问了。”
  天快黑的时候,陈成到了阜成门公共汽车站,从这里乘郊区车,可直到三家店。在三家店西面的大山上,有一处废弃的采石场。采石场的那间破草棚,是只有陈成和边亚军两人知道的秘密匿居点。
  街上的气氛已经很紧张了。一队队有组织的群众匆匆奔向执行任务的地点。人们神情严肃、紧张,警觉的目光不时地扫描着街上的可疑人物。陈成还是决定再等一等边亚军。自从安慧欣事件发生以后,边亚军很少出家门。他如果得到自己的通知,会立即赶来的。
  车已发走了两趟,又一辆车停在了车站,车门大开着等候发车。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一队戴着袖章的工人正向车站走来。陈成知道不能再等了,车站一被封锁,连自己也走不成了。
  他上了车,找了个暗处坐下,眼睛盯着车门,希望在最后一刻边亚军能上车。
  车站已经开始盘问上车的乘客,边亚军还没来,看来,他来不了了。陈成闭上眼,盼着赶快开车,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上车检查呢。
  车门终于关上了,陈成松了一口气。这时,车下又来了一个乡下老头,蛮横地用一根木棍砸着车门,要求上车。司机只得打开车门让他上来了。
  老头上车以后四周张望了一阵,步履蹒跚地走到陈成身边,紧挨着他坐下了。
  陈成偷偷地笑了,这个老头,就是边亚军。
  在陈成和边亚军乘上公共汽车的同时,周奉天和宝安、顺子三个人走进德胜门内的一个小饭馆。
  见到他们三个人以后,服务员表现得极其热情。他安排他们坐在店堂里面的一张桌子旁,然后用擦桌布认真地把桌椅擦抹了一遍。最后,他恭敬地问:“三位吃点儿什么?”
  “简单一些。有没有包子、馄饨?”周奉天今天总感到有点儿心绪不宁,希望填饱肚子马上就走。
  “有倒是有,不过……”服务员把嘴凑近周奉天的耳朵,神秘地说,“包子是昨天剩的,肉都臭了。”
  “那就炒几个菜吧,快一点儿!”
  “行了,您就瞧好吧!”服务员热情地答应着,快步进了灶间,再也没有露面。
  十分钟过去了,饭菜还没有端上来。
  “不好,”周奉天突然说,“快走!”他起身离座,带着宝安和顺子冲出饭馆。
  刚刚走出十几米远,一队公安干警就把饭馆团团围住了。
  那一夜,他们是在一座楼房的平台上度过的。半夜时,有人曾上到平台来查看。他们把身子紧贴在护墙底下,一动也不敢动。来人查看得很不认真,用手电筒各处照了几下,就匆匆地走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各自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开始了漫长而又痛苦的流宿生活。白天,他们仍然能够为害城市,而一旦到了夜晚,他们就不得不到处流窜以躲避搜捕。
  幸运的是,白天和夜晚的数目是一样多的。熬过了夜晚,一定会盼来一个白天,但是白天过去之后呢,必然有夜晚在等着他们。
  每一个夜晚,都是一个灾难。
  8
  住进窝棚的第二天,陈成病了,咳嗽、发烧、鼻血不止。
  “你得的是英雄病。”边亚军急得团团转,但还是打趣着安慰陈成,“人雄则阳盛,阳盛则阴衰,阴衰则火旺,火旺则血随之上溢。本人现有一秘方,保证药到病除。”
  “是令尊大人亲授之方吗?”陈成强打着精神问。
  “不是。此方是我多年苦修所得,曾百试不爽。”
  “既如此,那就更不必说了。你的方子,本人早就领教过了。”
  “愿闻其详。”
  “阿司匹林两颗、美女一名。”
  边亚军哈哈大笑起来。
  山下的村子里有一家供销社,站柜台的是个年轻姑娘。
  那天下午,边亚军去供销社买了一些罐头、饼干等食品和退烧药。付款以后,他又往姑娘的手里多塞了十元钱。
  姑娘睁着那双挺好看的杏核眼,惶惑地看着他。他微笑着点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拿起姑娘的手,在她的指尖上用力捏了一下,就匆匆地走了。
  傍晚,边亚军又到了供销社,什么也不买,只是微笑着看姑娘。
  姑娘被他看得脸红了,低着头,两手不停地玩着辫梢。
  “大姐,你能帮我一个小忙吗?”过了好久,边亚军才说。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你们城里人,本事大着呢,还用得咱们乡下人帮忙?”
  “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忙了。大姐,我一眼就能看出,你这个人长得好看,心眼儿也好。”边亚军认真地说。
  “你这个人可真逗!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呗!”
  “请你帮我买一只鸡,炖一锅鸡汤。”
  “你住在哪儿?怎么到这小山沟里来喝鸡汤?”姑娘好奇地问。
  “好大姐,你就别再多问了。”边亚军恳切地说,“天黑以后,你把鸡汤送到村东的山根底下,我等着你。”
  说完,他又情意绵绵地看了姑娘一眼。
  姑娘来送鸡汤的时候,换了一件新衣裳,头发上也抹了不少桂花油,浑身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香气。
  “大姐,真是太麻烦你了。”边亚军从一块大山石后面闪出身来,把姑娘吓了一跳。
  “大姐,快回家去吧!别让大哥在家里等急了。”边亚军接过盛着鸡汤的瓦盆时,顺手搂住姑娘的肩膀,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她不愿意走,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什么都不说,低着头看脚尖。
  “你快走吧!”边亚军着急地催促着,“待会儿大哥找到这儿来,还以为咱们俩是相好的呢!快回去吧,好大姐。”
  “你净瞎说,人家还没……”姑娘忸怩地说。她还是低着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大姐,你人好,心也好,我喜欢你。真的,我真的爱上你了。明天,我再去找你。”边亚军说着,又胡乱地在姑娘的头上、脸上吻了几下,催促她说,“现在,你快回去吧!”
  姑娘很不情愿地转过身去,慢腾腾地走了。边亚军看到姑娘已经走远了,才急忙向山上爬去。
  也许是急于让陈成喝上鸡汤,也许是天黑路不好走,他没有注意到,姑娘悄悄地跟着他上了山,一直跟到采石场。
  当边亚军的身影最后消失在窝棚里的时候,姑娘的心哆嗦了一下,呆住了。一缕橘红色的光从柴墙的缝隙中淌泻出来,使这座山中的草窝棚显得既温暖又神秘,神秘得令人恐怖。
  姑娘在采石场踌躇了很久。终于,她快步地下山去了。走了几步以后,她回过一次头,又看了那座窝棚一眼。
  9
  凌晨一时,在安定门到立水桥的郊区公路上,三个年轻人缓慢而又沉闷地向前行进着。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以后,周奉天已经感到极度的疲倦了,似乎再也不能支撑下去了。
  但是,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风刮得越猛烈,也就越不长久。风起,一定也会有风落,他坚信这一点。当年红卫兵打流氓,不也是一场台风吗?不是很快就风平浪静了吗?这是一场比赛,谁坚持到了最后,谁就是胜利者。
  三天来,他带着宝安、顺子以一种最安全,然而又是最难忍受的方式度过危险的夜晚:每当天黑以后,他们就沿着郊区公路不停地向一个方向行走。
  走,本来是一种移动距离的行为,但是现在距离对他们是无关紧要的。他们需要通过走路来移动时间,盼来黎明。
  走过立水桥以后,顺子实在走不动了。他腿一软,跪在公路上,呜呜地哭了。
  周奉天和宝安停下来等他。他们默默地看着他哭,谁都没说话。
  哭够了,顺子又艰难地站起来,挣扎着往前走。
  周奉天的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表情变得阴沉而又冷峻,紧紧抿着的嘴角上,显出一道刚愎暴戾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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