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花雨时

95 迷蒙江畔


初秋,细雨。
    青岩江一如往昔。
    青岩江畔的杏花酒楼同样如此。
    重以复已经静静地在杏花酒楼的大堂的一个普通桌边待了两个时辰。他来的时候这里还是黎明前的黑夜,重化奕他们走的时候也让酒楼原本的人都避开,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人。他执意早来,别人自然无法左右,只是现在独自坐在这江畔小酒楼中,看着不远处平静无波的青岩江面,他只觉神思恍然,无法冷静。
    和她初见,虽是在萧府里的尴尬场合,可后来再见,不正是在这青岩江边么?那时她和秦家小姐浮舟江畔,嬉笑恣意,宛如仙子,他也就在那一刻彻底沦陷,到如今,二十一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他终于又来到此地,可惜人面早已不知何处去,连梦中都不曾再睹她的容颜。
    他手中边是昨夜楚源送来的简溪上的亲笔书信。
    云心一直不明白为何楚源不留在霁城陪伴乔无忧,其实那是因为他还有简溪上的嘱托,等待着有朝一日将这封信送到重以复的手中。
    楚源是楚家独子,为人处世甚有其祖之风,可他从不图名利,不喜张扬,对皇宫更是敬而远之,深夜求见皇帝,只为送上书信,言明父母对当年之事的态度,这一天,他确实等待好久。
    书信开头没有称谓。
    “二十年前,我寻得衣言之时,她已将要生产,我与她避居京城外西南四十里一名为灯影的山村。云心出生于八年五月初五清晨,接生的是村中唯一的接生老妇,人称覃娘,山村住户只有十余,几乎人人皆知云心的出生。之后的第二天,衣言虽身体虚弱,但仍坚持写下给云心的第一封信,之后的十多年间,她从未间断。如今这些信都还在云心手中,她若愿意,你便可知道她们母女二人之前十余年的生活巨细,也可知云心自幼成长的点滴。
    云心早年孤寂,成年后也历经磨难哀伤,却仍心境疏阔,像她母亲。衣言已经离世,若见到云心,愿你能对她稍有弥补,使她欢乐,不要让她步母亲之后尘,给她她还未得到过的亲生父亲之爱,这样,我与衣言无论生死都将不再怨你。简溪上”
    简溪上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他本可以不去管,若云心不愿与父亲相认,他也可袖手旁观重以复受此折磨,可他还是写下信来,短短几行的字,显现了他的善良和看破,他是萧衣言深爱而不可得的男人,萧衣言也是他深爱而不可得的女人,唯有云心是他们三人唯一的联系。
    重以复已经不知道自己愣愣地盯着那封信有多久,他不甚清楚他到底该有何情绪,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萧府当中与萧衣言酒后缠绵筑下大错,只是明白他的确亲手毁了萧衣言原本该幸福美好的人生,也给简溪上、萧期无都带来终生的伤害。
    天色已经大亮,重以复起身走到门前,任雨丝拂面。
    然后他就看见了远处缓缓走来的身影。
    她穿的是浅绿色的衣服,和当初萧衣言所穿的颜色浑然一样,撑着纸伞,在这微寒初秋的清晨,细雨蒙蒙的江畔,身影凝成迷雾一样,她就像是神奇般穿越了二十一年的时光朝他款款走来的萧衣言。
    她的每一步都那样轻,那样平稳,好像踩着无数人的牵念和追悔,又好像牵绊着无数人的哀伤和幽怨,手中的纸伞在轻风当中轻轻摇摆,纷乱的雨丝润湿了她的裙摆和飘飞的乌发,也让她更加隐约,似是无法捉摸,远在天边。
    待她终于走到了近前,将伞收起,顺手温柔地拂了一下袖上的雨珠,素手遮挡着趁机匀开在面上的飞雨,迈着步子走到了屋内,他的跟前。
    重以复就这么看着她,不知道是在看一生难忘的动心女子,还是在看一生难忘的动心女子给自己留下的女儿。
    “你,与我想象当中的你,几乎一模一样。”云心缓缓开口,她的眼光是那么温和沉静。
    “你与我想象当中的你,也几乎…一模一样。”重以复有些痴了,“你真的很像你的…”
    他们坐了下来。
    “你曾去过许多地方,这几年的时间,你大概,已经认识了所有的人,只除了我。”
    云心微笑:“你会怪我?”
    重以复心中涌起的感情几乎将自己也要淹没:“我不是,我永远,都不会,我感谢上苍,有你,而且,在我有生之年,可与你相见。”
    “我也感激,”云心浅笑,看着他柔声道,“至少你在我眼前,是令我安心的样子,而不是会挑起我的仇恨的男人。”
    “你不…怪我?”
    云心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怪别人。”她的眼波泛起醉人的光泽,“许多事情都可成为往事,沉入回忆之中,但永远都不会从回忆中消逝,我不勉强自己忘记过往,更不会在那当中难以自拔,只希望我终有一日可从容面对,哪怕,是悲伤的过往。”
    她又看向重以复,他的眼中渐渐涌起泪花,她接着轻声道:“我娘她也一直怀着对所有亲人,朋友,对过往一切的想念,在想念中度过余生,要比在悲伤怨恨中度过好上太多,你说是不是?”
    “你娘她…”重以复想问萧衣言的生活,包括她的…死。可他又问不出口,他在别人面前尚且不能说出萧衣言的名字,在云心面前就更加无法。
    云心却看着他:“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你。”
    “你问。”
    云心看着他,他并不老,很英俊,也很悲伤,这样的悲伤让她觉得心中好受许多,轻声问:“以前,你喜欢我娘吗?”
    重以复怔了。
    他对萧衣言的感情,又怎么能只用喜欢与否来说?
    他怎么能不喜欢她,她是他自发妻离世后时隔三年再次对另一女子心动,这样的心动甚至超过他和以前的妻子那种相敬如宾、至亲至疏的夫妻情谊,而让早就不算青春年少不知愁的他初次领略到,何为…爱情!
    可他又怎么能对她谈喜欢,和爱?他给她造成的悲痛延续终生,而且永远都无法弥补。
    “你不好回答吗?”
    “不是,”重以复终于摇头,“不是不好回答,是不敢回答,是无颜面回答。我虽然…喜欢她…爱她,却只伤害她而未保护她,这样的爱和情意,难以启齿。”
    云心涩然一笑:“我明白了。”
    重以复见她不再说话,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道:“你们…这几年,一定很辛苦对么?”
    辛苦么自不必多说,相依为命的母女二人在深山当中生存下来,自然是辛苦的,可现在,云心看着他,微微摇头,声音依旧温和:“不是辛苦,只是有时,有些孤独,但现在,这样的孤独,也不是我的困扰了。”
    “你…你娘她,那时候,可痛苦…痛苦么?”
    云心的心已全然软了,他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哀痛神伤,他是如此地在意萧衣言的生活和痛苦的啊!面对这样的男人,还有他坚毅的眸中细碎的泪,她怎能不心软?
    “我娘离世时十分安详,给我留下她最后的温柔笑意,我永远怀念和爱她,也不觉得苦痛。”云心说着复又垂眸,声音低沉却清晰,“其实我娘,后来没有再恨你,也从没有说过要我永远都不见你,你明白吗?”
    重以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可他立刻垂下脸来将泪掩去,泪是可以掩去,可悲伤,也可以么?
    他终于明白,萧衣言,那个在无数人的记忆当中成为永远的芬芳的女子,从来只会爱别人,也只教会自己的女儿怎样去爱别人,而没有将恨的种子埋在她唯一的女儿的心中。他怔怔地看向云心,嘴唇张了张,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他多想叫她一声,多想再靠近她一点,她是衣言和他的女儿,他此生唯一和她的牵绊,他的悔恨,她的宽恕,他的爱…
    云心从怀中缓缓拿出一小叠信,“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信,十余年的时间,总共七百多封,我从中挑了前几年的一些,这里有十一封,算是为你们之间的事做一个交代,希望你看完之后,能像我和我娘,还有简叔叔、舅舅那样,看开往事,解去心结。”
    重以复几乎双手颤抖地接过,她竟这样善解人意,难怪,他的儿女都将她视为那样亲密的家人,聿初更是将她当作…他一惊,聿初!可看着云心淡然无谓的脸,他又渐渐平静,算了,以后再说…
    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但是保存得很好,就像当初送到萧期无手中的那一封一样。
    重以复闭上了眼,将难忍的泪也艰难地一起收回,他该拾起多大的勇气来?她不恨他,还给了他世间最美好最珍贵的礼物。
    “云心:感谢上苍,我的女儿,你终于平安来到这个世上,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漫漫人生征途。看着你的脸,我已忘记了所有的痛楚,我终于也成为了母亲!云心,你的名字是我所取,云本无意,去留随心,这便是娘亲给你唯一的期盼,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事情,无论娘在不在你的身边,你都要记得。八年五月初六母衣言留字”
    这短短的几行字,从字迹看也是有些力不从心,那时候萧衣言才生产第二天,她的语气里却全都是美好的心情和对未来的期盼,这是她初为人母时的喜悦和情怀,重以复目中立刻又赤红一片,她没有说自己的痛苦,而全都是在说欢喜,她原来就是这样的人,从来只给身边的人带来美好。
    “今天你开口说第一句话…”
    “今天你居然趁我没有注意自己站了起来,还欢乐地笑着看着我…”
    “今天你摔了一跤,哭得脸通红,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你已经两岁了,到处乱跑,让我完全没有办法…”
    这四封,重以复一张张看过,全都在说云心成长过程的趣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那样欢喜,那样充满欢乐,这些事情,如果他也亲身经历,也一点点记在心里,那该有多好?
    但下面一封却让重以复顿住。
    “云儿:上天从来待我不薄,你一定会好的对不对?我真恨自己,没有给你好的家庭,没有给你兄弟姐妹,还让你受到别人的轻视欺侮,等你好起来了,我们便一起离开这里,只有我们母女二人,好不好?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母衣言雨夜留字”
    这一封短信语气突变,字迹潦草,明显看出萧衣言的惊慌无力,云心生病了,还受到别人欺负,重以复心头一痛,她那个时候,该是怎样的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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