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鱼

第17章


  这是我第一次有勇气在我爸打我的时候反抗。我爸本来已经拿了一只衣架,就要朝我劈过来,听到我的话,忽然冷笑着说:“那好,我不打你,你既然这么有骨气,就自己打自己,打完一百个耳光我就走,以后,再也不打你。”
  我傻了。
  说这话的人,是我爸爸。他是多么恨我,多么看不起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一个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嫌弃到这个地步的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干净?
  在我清醒过来之前,我已经开始打自己了。一下一下再一下,我一面数,一面用力地抽自己的耳光。我觉得我真是贱啊,别人说要我打我就打,我是脑子坏了么?可是一个这么贱的我,不应该狠狠地打一顿,直到打清醒么?
  我打自己的时候,我爸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但我爸就是没有喊“停”,也没有上来阻止我,相反,他的面色很平静,甚至有一点点享受,像是在看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出,如果他这时对我说“别打了”,我可能会感动,可能会痛哭流涕,可能会原谅他对我所有的不好,可能会成为一个温柔的小女儿,可是,他没有。我恨他居然对我这么无情,于是,打自己打得更狠。
  我爸是什么时候转身走的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停住手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后来,我的脸肿了足足有一个星期。
  而这件事也成了我心里的一道伤口,一直疼到现在。
  可是它越疼,我就越要去碰它。在夏令营里,我对饶雪漫讲我的故事,第一个就是讲了这件事,我说我曾经自己打了自己一百个耳光,打得自己头都晕了。
  我想让她骂我贱,或者骂我爸是个禽兽,可她没有骂,她只是看着我,无比平静地说:“小鱼,为什么我觉得你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还觉得挺骄傲呢?可是我想说的是,你真的很蠢。”
  我承认,我有点晕。
  她接着对我说:“小鱼,你必须牢牢给我记住,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伤害自己的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无知的人。”
  我哭了。
  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真的。在我一次一次弄得自己遍体鳞伤的时候,我听到的话都是——她有病,她脑子坏了,她自作自受。
  我很感激这次夏令营,因为它让我真的懂得了不少,我知道和很多人比起来,我的生活没有太多值得抱怨的。我家不穷,我不笨,我爸爸妈妈虽然离婚了,可也没有不爱我。我只要放声歌唱,歌声比很多人都美丽。
  我也终于慢慢地发现,确实像饶雪漫所说的,我的很多问题都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我的青春就是一场战斗,自己和自己缠斗厮打,直到遍体鳞伤。虽然这场战斗不是我想要的,可是它已经开始,就再也无法停止。我不断向别人伸出手,渴望有人帮我停下这场战斗,可别人都摇摇头走开了。我知道要停下这场荒谬的抗争,按钮就在我自己心里。可是在久远的过去,当我决定成为现在的我时,就把那枚按钮埋在了最深的血肉里,不能触碰,一碰就疼。
  我是一尾擅斗的鱼,我在寻找一方温暖的水域。如果你经过我身边,麻烦你对我说一声:“加油。”别骂我,别怪我,因为我真的太需要,一直坚持的勇气。
  如果你可以,谢谢你。
    Part 02
  我在夏令营的开营式上第一次见到小鱼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是一位很普通的女孩,既不漂亮也不难看;既不瘦,但也没有胖到让人大吃一惊的地步。
  第一次觉得她有点“不一样”,是在一次女孩子们的夜谈会上。 本来大家都是聊着一些不算沉重的话题,可她开口的时候,却带上了哭腔:“我有时候觉得,我还是死了的好。”
  “为什么?”我吓了一跳。
  “如果我死了,我妈就不会因为我烦心,弟弟也不会学坏。刚才我妈还给我打电话,说弟弟刚跟她吵了一架,都是我带坏的。”
  我对她说:“带好弟弟是你妈妈自己的责任,不是你的责任,以后不要再用这种事责备自己了。”
  她急急地跟我争辩:“不是的,我弟弟真的很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小时候很乖的,后来我得病了,天天和我妈吵架,他也就变了。如果我对我妈好一点,他也不会跟我妈吵架。”
  当时我就被她这种凡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的热情劲儿给惊呆了。
  后来,我了解了她的家庭状况,也看到了她手机里的自残视频,没错,她爸爸首先就是一个不负责任、喜怒无常的人,但是我想告诉小鱼,当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别人时,要学会改变自己。
  我对小鱼说:“咱们先从你的指甲说起吧。”
  小鱼身上最惹人注目的,其实不是她自己说的“胖”,也不是她的抑郁症,而是这十根又长又尖的指甲。
  “我知道这个不好看。”小鱼敏感地回答,然后开始不自在起来。
  “知道不好看,为什么还要留?”
  “为了安全感。”她想了想,承认道。“如果有人想欺负我,这个至少有点威慑力。”
  我被她的回答逗乐了。“谁会无缘无故想欺负你?”我追问,“如果真的遇到坏人,你觉得这指甲有用吗?”
  “我知道没用。”
  “不好看,又没用,为什么还要留?”我故意逗她说,“剪掉?”
  她立刻神情紧张地拒绝了。
  第二天,她又找到我:“雪漫姐,昨天我想了一个晚上。”
  我摸不着头脑地问:“想了一晚上什么?”
  “想了一晚上要不要剪掉指甲。”
  她果真就是传说中的“纠结姐”啊!
  她后来还给我讲了一个她跟她妈之间的故事。一天她在家里找一个碗,找不到,就给她妈打电话。她妈不耐烦,让她自己找。她就一直打一直哭,直到她妈急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找到那个碗递到她面前,她才平静下来。
  我问她:“你哭啥?”
  她说:“不知道,就是感觉当时若没有找到那个碗,会死掉。”
  “真会死吗?”我再问。
  她摇摇头说:“当然不会。”
  “其实碗不重要,你只是找一个借口,可以折磨你妈。你骨子里对她很不满意是不是?”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对我一针见血的不满,但是她没好意思发作。
  其实,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很喜欢小鱼。她性格开朗,为人慷慨,喜欢说话,懂得自嘲,还挺有幽默感。
  这是我们眼中的她。
  但她自己眼中的自己呢?
  “还不如死了”、“活在世上只是给人添麻烦”、“带坏了弟弟”、“胖得像头猪”、“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自残成瘾”,这是她给自己的标签。
  而且,她喜欢一再地重复这些负面的自我评价,在我面前,在每一个她认为可能给出她否定回答的人面前。
  她不仅自己习惯于纠结,还下意识地想把周围所有人都织进她那张纠结的大网中去。
  时间稍久一点,我发现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负面情绪的表达方式。 比如说,别人生病发个烧,会说:“发烧好难受,真希望快点好。”而她就会在微博上说:“烧烧烧,烧死算了!”
  她习惯责备自己、惩罚自己,好像这样一来,心里的某种东西才能释放出来。
  这样一个女孩,说心疼确实会心疼她,说烦也真的想打她。当听到她那“100个耳光”的故事时,我实在忍不住要点破她愚蠢的骄傲。
  我以前听心理老师说过,青少年的自残,是因为心里有更巨大、更无法言说的痛苦,而肉体上的疼痛,可以让这些痛苦得到暂时的释放。
  而小鱼的自残,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是在心理上,她不断地自己贬低着自己,明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差,却通过这种贬低,来获得一种自毁式的平衡和满足。
  自己这样惩罚自己,却同时在渴望着别人的救赎,这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呢?
  我知道她的家庭给她多少伤害,也知道,她有多渴望得到父亲的爱。但是,如果别人还没有学会用正确的方式来爱你,至少,你应该先学会如何爱自己。
  小鱼很喜欢唱歌,夏令营闭营式上有一个小型演唱会,之前我们特意在营员里做了一次选拔。小鱼唱了自己最喜欢的《艾薇儿》,唱到一半时,有一个营员忽然对她喊了声:“跑调了!”
  她立刻生气地丢下了话筒。
  后来小鱼告诉我:“如果按照我的脾气,当场就会跟她打起来,但这是雪漫姐你的夏令营,我喜欢你,不想给你惹事,就忍了。”
  我说:“你这样做让我觉得很开心。我觉得你长大了,做事之前会考虑后果了。不过我更希望你能明白,别人的那句话,或许说者无心,或许她只是为你紧张,希望你能表现完美,被选上。再者说你唱歌真的很好听,就算别人对你喊一百声‘跑调了’,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先相信自己很好,别人才会觉得你很好,这种自信,你必须要有。”
  我可能一口气讲得太多了,看她的神情,她需要好好消化消化才懂我说了什么。
  “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我用力拥抱她。
  她又哭了。
  我相信她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真诚的。
    Part 03
  背着壳的鱼
  有个笑话,说一只小鸡出生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只蜗牛经过,于是,它一辈子都把蛋壳背在身上……
  小鱼是“鱼”,本该欢快地游来游去,可她却背着一个沉重的壳,感觉自己的生命一直向无底的深渊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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