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1905·第3部

第99章


    几个乘客十分知趣,赶紧拿起行李,逃命似的跑出了头等车厢。
    应桂馨的父亲和妻子踟蹰在原地,被应桂馨好说歹劝,相继退出了车厢。
    应桂馨将死之际,没想到竟有人出手相救,对他而言,胡客就是救命恩人。几个杀手虽然退出了车厢,但火车还在行驶,杀手不可能下车,所以他的危险尚未解除,他想要活命,还得指望胡客。正因为如此,胡客的吩咐,他丝毫不敢违逆,这才劝父亲和妻子暂且退出车厢。
    等到车厢内的人都走光了,应桂馨才仔细地打量胡客,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的确见过,在天口赌台被烧毁那一夜,胡客杀光了他带来的二十几个便衣巡警,逼得他灰溜溜地抱头鼠窜。但可惜的是,此时的他并没有想起来。
    胡客是为刺杀应桂馨而来,当然不会救应桂馨的性命。他暂时留应桂馨不死,只是为了问清楚一个问题。他没有忘记杜心五的叮嘱,要从应桂馨的嘴里问出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应桂馨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吐露这个秘密,所以胡客才把车厢内的人全部支开。车厢内的乘客一旦退出去,总有人会去车尾通知司警,所以胡客必须尽快了结这件事。
    “问你事情,”胡客冷然说道,“如实回答。”
    应桂馨忙道:“恩公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杀宋教仁是受何人指使?”胡客直接抛出了这个问题。
    应桂馨猝然一愣。他没想到胡客竟会问出和宋教仁有关的问题。他混迹市井多年,善于察言观色,见胡客板着一张脸,刹那间明白过来胡客很可能是为了替宋教仁报仇,刚才救他一命,多半只是为了问出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是谁,一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可能会立刻对他下杀手。
    “恩公想知道此事?”应桂馨不动声色。
    “说。”胡客只回应了一个字。
    应桂馨点点头,说道:“我应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恩公救我一命,我定当回报。既然恩公想知道此事,那我说就是了。”他回头看了看,像是在观察车厢内是否还有其他人。
    “杀宋先生不是我的本意,”应桂馨叹了一声气,“南北都想他死,就算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应桂馨口称宋教仁为“先生”,又不断唉声叹气,显得极为痛惜。他说话的同时,脚底下往后挪了一步,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显得垂头丧气。他挪步坐下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接近那把掉在地上的手枪。
    应桂馨又道:“北边怕他夺权,想要除掉他,南边恨他夺权,也要除掉他,他如果不死,南北都没有安生日子……”应桂馨再一次摇头叹息。摇头的同时,他已经看准了手枪的位置。
    应桂馨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斜扑蹿出,想抓起地上的手枪。
    应桂馨的手刚要触碰到手枪,胡客的脚却后发先至,将手枪踢出老远。应桂馨尚未回过神来,小刀的刀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戳破了他的皮肤。
    “坐回去。”胡客冰冷的声音响起。
    应桂馨的额头直冒冷汗,僵直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坐回座位上。
    “接着说。”胡客的语气很是平淡,但暗含着一股令人不敢抗拒的威严。
    应桂馨的性命掌控在胡客的手里,不敢再耍什么花招。他咽了一口唾沫,颤声说道:“先是陈其美找到我,后来洪述祖也找到我,南北两边都想除掉宋先生……我知道了他们的事,如果不答应,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我实在没得选……
    “陈其美对我有再造之恩,他保证事成之后,让我平安无事,得享荣华富贵,所以我到底还是站在他这一边。”
    应桂馨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依陈其美的安排,派武士英刺杀了宋先生,故意把武士英留在府上,又保留了与洪述祖通电的证据,一来让武士英做替死鬼,二来把祸水泼到北京那边……”
    应桂馨接下来又说了一大通,大意是南北双方都不满意当前的现状,袁世凯想灭掉革命党独揽大权,孙文看不惯袁世凯坐享革命成果,既然一国不容二主,南北之间就必有一战,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开战的借口而已。“刺宋案”一发生,南北两边都觉得这是一个吞灭对方的大好机会,所以根本没打算清查此案,都在努力地发动民间舆论,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以争取民心。与此同时,双方积极备战,袁世凯通过善后大借款扩充军备,孙文则四处开会筹备讨袁,都想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吞灭对方。
    二次革命爆发后,应桂馨从六十一团兵营监狱里越狱,逃到青岛躲避。他之所以选择暂避青岛,而不是避居海外,是因为青岛地处南北之间,方便他观望形势,如果南方赢了,他就立刻南下,如果北方获胜,他就即刻北上,总之无论哪一方获胜,他都有利可图。后来北方获胜,应桂馨立即望风转舵,投靠了袁世凯。只不过他去北京后闹得太狠,既要酬劳又要勋位,还要求所谓的“平反冤狱”,袁世凯忍了他几个月,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密令雷震春派人刺杀他。至于陈其美要除掉应桂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杀人灭口。当年陈其美暗杀陶成章后,推王竹卿做了替死鬼,放了亲信蒋志清一马,蒋志清立即远避海外,守口如瓶,陈其美非但没有动杀人灭口之心,反而准备等蒋志清回国之后,便委以重用。在“刺宋案”上,陈其美的做法几乎完全相同,推武士英做了替死鬼,放了亲信应桂馨一马,只是没想到应桂馨竟然投奔了袁世凯,而且根本不守秘密,四处拿“刺宋案”说事,实在令他怒不可遏,便起了杀人灭口之心,于是发电报托身在国内的杜心五代为惩治。
    应桂馨为求活命,事无巨细地说了一大通,胡客却不想再听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之间,胡客竟对暗杀产生了厌恶之感。他行刺杀之事已有多年,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却始终没有对这种替天行道的手段产生过一丝反感。可是现在他却心生厌恶了,他厌恶刺杀之事,也厌恶刺杀之人。
    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地厌恶自己。
    胡客不想再听应桂馨的长篇大论,也不打算把应桂馨的回复带给杜心五。
    刀锋斜掠,划过应桂馨的左脚踝,胡客没有取应桂馨的性命,只是割断了他的足筋。当年姻婵的左脚踝被枪弹击中,如今胡客以牙还牙,分毫不差地报还在应桂馨的身上。
    胡客把小刀丢在应桂馨的脚边,大步走出了头等车厢。
    经过车厢连接处时,胡客看见了守在这里的索克鲁。
    索克鲁已经老了,眼窝深陷,头发和胡须均已花白。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御捕门总捕头,一生与刺客和杀手为敌,没想到年老之际,竟然做起了曾经最为痛恨的事情。
    对视一眼,错身而过,胡客不再理会索克鲁。
    索克鲁听见了应桂馨因足筋断裂而发出的惨叫声。他知道应桂馨没死,于是冲身边的两个秘密军警使了个眼色。两个秘密军警站了起来,摸出砍刀,嗖地一下钻进了头等车厢。
    越来越多的人朝头等车厢聚集,车内是万般喧哗,车外则是夜色深沉。
    胡客微微一笑。
    穿行于人潮之中,他大步向前走去,再不回头。
    (全书完)
    后记
    中国历史上有众多青史留名的刺客,这些刺客的故事精彩纷呈,往往比小说更为精彩,其中要离刺庆忌的故事,尤为令我着迷。
    庆忌是吴王僚的儿子,在吴国号称第一勇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吴王僚被专诸刺杀后,公子光谋夺吴王位,是为吴王阖闾。庆忌逃往卫国,在卫国招兵买马,发誓要报杀父之仇,成为了阖闾的心头大患。阖闾想除掉庆忌以绝后患,伍子胥便向他推荐了要离。
    为了接近庆忌,要离献上断臂杀妻的苦肉计。他辱骂阖闾,被阖闾治罪,被斩断右臂,然后赴卫国投奔了庆忌。得知要离投奔庆忌后,阖闾又杀掉了他的妻子,并且焚弃于市。
    庆忌探得断臂杀妻的事实,以为要离与阖闾有血海深仇,于是对要离深信不疑,将之视为心腹。
    三个月后,庆忌整顿兵马,率军出征吴国,与要离同乘一船渡江。
    船至江心,要离趁庆忌不备,突然用独臂握矛,出其不意地刺穿了庆忌的胸膛。庆忌震惊之余,大笑着说:“天下竟有如此勇士,敢行刺于我!”左右卫兵一拥而上,欲将要离碎尸万段,却被庆忌阻止了。“这是天下勇士,”庆忌说道,“一日之内,怎么可以杀死两个天下勇士呢?”庆忌命令卫兵放了要离,然后拔出短矛,血流如注而死。
    要离杀妻事君为不仁,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为不义,自觉无面目苟活于世,于是自断手足,伏剑而死。
    写一个关于刺客的故事的想法,正是萌生于读完这个故事的那一刻。
    清末民初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大小事件层出不穷,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之所以选择这个并不好写的时代作为本书的背景,是因为心里一直觉得,那个时代所发生过的众多舍生取义的暗杀故事,以及那些奋死一击慷慨就义的刺客,不应该被湮没于历史的深处。不畏强暴,矢志不渝,为了道义孤注一掷,不惜抛弃项上头颅,是藏在每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的侠客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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