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40章


我们很愿意把路灯的光理解为月光,我们享受着“月光”的温柔与静谧。沿着墙壁攀缘到屋顶又由屋顶的这端延伸到那端的文竹,缠绕在一起,像恋人交互搂抱的身体,缱绻得死去活来,在月光的映照下,它们被掩映得如同一片绿云,时隐时现,有如巫山云雨。水池里有节奏的滴水声,给静寂的小屋平添了音乐般的清泠韵致,让人想起了古代宫廷里的夜漏。这声音把平和的静夜变得生动,又把奔突的心绪化为平和。   
  红山幽梦(6)   
  今夜,她没再穿那件从脖子到脚都能裹住的睡衣。好像她认定了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日子是她自己定的。没有鼓乐笙歌,没有娶亲的和送亲的。那些橡皮泥制做的小耗子们静静地立在办公桌上,只有竺青能听见它们的喧闹。月光是竺青带来的惟一的伴娘,它帮她在眼影上涂上紫罗兰,在嘴唇上涂上冷色调的玫瑰,在颈和胸上敷粉,在胯与腿上镶上银边似的轮廓光,以夸张它的优美曲线,又用蓓蕾的花色染遍了她的香肌,而后再加上柔光镜头,使她整个地埋入迷离的梦幻之中。月光仿佛也受到她的胴体美的感染,一次次地由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地抚摩她,亲吻她,吻遍了她的周身,在处子特有的肤香中迷醉。 
  星光下,一枝白莲倒了。太阳升起来,金盏花盛满了晨曦。 
  我们在红山市逗留了十七天,我们舍不得这个世外桃源,但我们必需走了,我们要去竺青的老家,去看看黄金海岸南戴河。   
  戴河行(1)   
  抖落路上的征尘,一对流浪的鸟儿总算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巢。昌黎,这就是我们此行要寻觅的最终的乐土,我们的快乐老家。站台上的每一条栏板上都印着这两个字,这是被这个二十岁的姑娘念叨了一年,被她的母亲念叨一辈子的她们的出生地,而此刻,我俩已实实在在地站到它的地面上了。向往,在一瞬间变为真实。 
  我们走出车站,站前满是卖水果的小摊,葡萄好大好大,黑亮黑亮的,仿佛童话的世界。竺青告诉我,那叫巨丰。我不但没吃过也没见过。还有桃,白里透红,水灵灵,饱满新鲜,看了让人想摸。昌黎是瓜果之乡,我听竺青说过,没想到一下车,它们就用这么璀璨的五光十色向外乡人炫耀。穿过并不宽敞而人群熙攘的街道,我们背着包,提着好几盒捆在一起的天津桂发祥麻花,去找昌黎县五金公司。竺青的表哥在那里工作。到了这地盘,竺青俨然是主人了,她给我带路,我听她指挥。 
  “吃饭了吗?”有人操这种标准的老坦儿口音说这句话,我俩笑了起来,待到满街是坦儿味时,我渐渐品出了一种亲切得体的人情趣味。“忒好啊!”忒,元曲中才有的古字,讲究! 
  中午我们已坐进了竺青表哥云良的家里。云良短粗墩实的个子,复转军人,见过世面。我们在这里住了两天,就转移到乡下竺青的姨母、云良的父亲家里。云良的妹妹白静是个从发型到身材十足男性化的少女,跟竺青很快相熟。下雨天没事可做,我们三个人躺在一盘大炕上聊天讲故事,称得上是“心无挂碍”了。 
  这期间我们又去了一趟叫作“崖(音‘捏’)上”的村落,去探望竺青的姨姥姥,并在那儿住了两天。 
  这是一个真正的河北农家院落。院墙是土坯、石块与碎砖胡乱堆砌而成的,还有些长短不一、或粗或细的木杆子疏密有致地补着空缺,高粱玉米秸子斜立着,充实着木杆子的疏漏。几根横横竖竖的杆子搭起一个有阴凉的简易马厩,从篱笆的缝隙里能看见自家绿盈盈的菜园子。院中央堆着已经晒干了的玉米棒子,黄得耀眼,女人和有闲的男人坐在小板凳上拧着玉米棒脱粒。青砖墙勾着水泥的砖缝,半人高的石头地基也勾出不规则的多边形图案,看去像是舞台上唱河北梆子用的布景。墙上挂着笼屉、秫秸盖帘,墙根蹲着水缸、欹着菜板,石板上摆着背篓。挺宽的窗台上摆着一两个锈漏底的脸盆栽种的死不了花与指甲花。一只梯子永远靠在屋檐下,蹬着它可以上到屋顶,屋顶如院落一样晒着秋收的谷物。两棵并生的椿树从秫秸侧畔扶摇而上,枝叶纷披地把房舍与院落拥抱在怀里,骄傲地炫耀着盛夏有过的繁荣。竺青很在行地向我介绍说,这就是香椿。要是你在春天来这里,能吃上新鲜的椿芽子。你在塞外吃的塑料袋装的香椿,那是咸菜,与春初现从树上摘下的嫩芽没法比,用它炒鸡蛋有股清香味儿,才叫好吃呢! 
  晚饭跟她乡下表兄喝了不少烧酒,颇有些醉意了,收桌时天色尚早,不便去睡。竺青善解人意地建议到房顶去纳凉。表兄也表示是个好主意。竺青抱着我的胳膊出门去。 
  房顶很平坦,很光洁,归拢了的农作物给我们让出了很大的空间。我们把茶壶也端上来,边喝边拉家常。多数是我这个外乡人城里人提一些无知而好奇的话题,由她表兄作答,以免去相对无言的尴尬。而本分的男主人却没有尴尬的感觉,坚持着传统的礼仪生陪着,不给我与竺青独处的时间。竺青见我不会盘腿,坐得很累,就过来与我背靠背,以便给我些支持。男主人若是能看出些什么来,应当知趣地找个托辞下房去,但这位农家表哥太憨厚了,一定认为多心是不礼貌的,依旧坦然地陪坐着。 
  一轮硕大无朋的月亮蓦地从大椿树后爬上来,浑圆的大脸涨得通红。 
  “老师,看,红月亮!”竺青叫道。 
  真是红月亮,真的有红月亮,我也惊呼起来。几天前在红山M君家,他讲自己的故事时引用了一首《红月亮》的流行歌曲,我只以为“红月亮”一词是故作浪漫的情歌作者杜撰出来的,不料几天之后在这里得到了印证,我和竺青都会心地笑了。农家表哥当然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值得好笑。   
  戴河行(2)   
  红月亮从树后升到了我们面前,像一面古老的铜镜。 
  “镜子里是能照人的,要是把背靠背的咱俩都照进去了,此刻你爸你妈也在看这个月亮,咱俩不就漏馅啦!” 
  竺青听了我这浪漫的想象,笑弯了腰,差点把我闪倒。 
  “那咱就狡辩说,那铜镜都几千万年了,老化了,成了变形的哈哈镜,实际上我们不像你们看到的那么亲热!”她说。 
  “实际上比他们看到的要严重得多吧!”我小声说。 
  她回过臂弯来在我肋骨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红月亮冉冉上升,脸上的红晕开始退潮,亮度增长,银辉遍撒开来。先前幽暗的景物渐次清晰起来。我努力地从四围搜寻着白天的记忆:那该是通向池塘的小路吧。路旁的杂草蓬蓬勃勃地簇拥着,在没有足迹的范围里喷射着最大限度的自由。池塘里有高低穿凿的水草,不知蜻蜓是否已在它们的尖顶上安眠。我们从池塘里采来的菱角已在家里煮熟下酒了,这田园情趣只在古诗词里读到过,今天却真的体验了一回。夜色中苍莽幽暗的树林远远地在那儿静默,暗地里继续它的繁衍。它们仿佛嗅到了林莽中的各类生命在秋八月求偶的气息,也便觉到了血管里的热流在奔涌,勃然昂起绿色的长发,把湿漉漉的激情撒向草丛、花朵与池塘。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别指望借助朦胧的月色能看到多远。眼睛看不到的事物却可以体察,我的背脊感触着少女的肌肤与体温,这可是此言不虚的实在。 
  崖下有个叫新集的地方,是个集贸市场。起了个早,在她姨表哥的带领下我们去赶集。我当时在日记中如此记载:“晨起往之,晓日如霓。时为盛暑,伊人著绛纱裙,年可二二,体态婀娜,双蕾涨满,令人不敢久视。朝阳一抹,霞裳粉面同晖,依稀眇姑射之仙鬟,足堪迷醉。”我赶紧用相机把她拍了下来。到了新集,果然一片繁荣的农家气象,地摊货架,百物杂陈,竺青去买几斤猪肉,又蹲在地上挤在二狗、三妞之间看发卡、手绢、小圆镜或牛角梳,也被我拍照下来。赶集归来,做一顿实惠丰盛的午餐,从村里的小卖店提瓶白酒,便皆大欢喜了。姨姥家的南边有两间废屋,不知是谁家的,砖瓦房,窗户俱损而窗框尚在,很像是《聊斋》里写的狐仙借住的废园。竺青陪我在那儿踟躇良久,真想打探一下废屋主人是谁,我俩收拾收拾住在里边,如陶潜般去过归隐田园的生活。我们不图荣华富贵,不想在城市的嚣尘中辛苦钻营,只要有竺青陪同,粗茶淡饭,撰写《聊斋》,也算不虚此生呢!有《沁园春》一首为证: 
  鸡啄疏篱,雀噪香椿,黍泛金黄。到园田栽菜,风拂菱角;新集割肉,日照霓裳。皓月东升,夜清如水,屋顶相依共纳凉。对农父,有桑麻入话,此乐未央。算聊斋大约在此乡。有小姑炊火,平添淳味;村头沽酒,也可飞觞。秋种黄花,春耕燕子,陌上归来踏夕阳。问姨母,有书生在此,肯赁空房? 
  云良的使命完成了。两天后,我们由表哥的亲友陪同游玩戴河,这是我第一次扑进大海,完成了最初的也许是最后的对海的认识和记忆。 
  海是如此的开阔、博大、深沉、含蓄。所有的赞美词在这个真实面前都显得空乏而不着边际。厚实的波浪涌起来,在逆光中像一块半透明的田黄或是玛瑙,至少像我所熟悉的巴林冻石,只是比它们大得多,质地纯净得多,并且生动鲜活得多。由近及远,水色由田黄转幻为紫罗兰,向群青色递近,终于融化为蓝天的色彩。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