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41章


只是天是轻飘的。而海是沉重的。天宇浩渺,令人想到无穷、无极与无限,想到无始无终,想到生命的短暂,想到宇宙的永恒。 
  我们租了两个气垫,换上泳装下水。刚一沾上水花,我们的心情便像中了魔法似的即刻化为欢畅,所有的烦恼荡然无存,甚至连性格都好像被谁偷换了,忘了我是谁,我多大年纪,忘记了我和谁在一起,甚至忘记了礼仪。除了游泳衣所能盖住的部位之外,大家可以说是裸身相向了。 
  大海这个特殊环境,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丢开了虚伪与做作,人性复归,把自己的原本骄傲地昭示给别人,同时又坦荡地欣赏着异性。   
  戴河行(3)   
  竺青在气垫上瞎折腾,找不着平衡,几次翻身落水。我把竺青扶上气垫,自己也爬了上去,我觉得我俩在光天化日下上了床海洋里的水床。就在我的手搭在她背上的一刻,被人拍摄下来。我声称我在B市二里半的池塘里跟别人学过游泳,我来表演一下,我憋足一口气,打算从气垫底下的此端游到彼端,我觉得已经游过去了,一抬头,头仍触在气垫的底下,等吓慌了的竺青把我拉出来时,我已经喝下两三口又咸又涩的海水了。再等一等,一个大浪击来,在竺青后背上溅起一片雪浪花,气垫上卧成美人鱼状的竺青惊叫着张大了嘴,快门及时按下,这就是我家卧室至今悬挂的竺青泳装照。临从省城出发的时候,我因知道要去海边,特意从人体摄影画册上记下许多造型构图,我让竺青在海滩上摆出这样那样的艳影瑰姿,这些照片真是太精彩了,不但记下了她永远不可能再有的姿色,也记下了我们永远无法忘记的这段恋情。我无法断定,这些美丽的照片在我们将来重新读到它的时候,是骄傲还是伤心,是庆幸还是遗憾。 
  如果上帝只允许我在我的一生中找出一天命名为欢乐,我会说,是的,今天! 
  我有点儿累,跟他们打了招呼,就独自躺在海滩上,用心灵去感受大海与天空。 
  噢,大海,自由的元素! 
  你炫耀着博大,展示着骄傲。在你无声的嘲笑中,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多少年来,我和红尘中的小人们混迹杂存,煞费苦心地追求着蚕茧中的生存,到处是罗网、陷阱、欺骗、黑夜的迷惘与梦魇的恐怖,被囚禁的心灵找不到一缕阳光和空气,在唤不醒的昏聩与冥顽中麻木僵死。是谁派来的这个女孩,她用天真与纯洁牵引着我,来到你的怀抱,她用她的一笑完成了对我的开悟,她用大海洗净我眼里的云翳,让我重见宇宙的清新,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我的苏醒了的企盼,贪婪地吸吮着爱,吸吮着自由与解脱,吸吮着人生的真谛与要义。我像海鸥一样毫无遮拦地在海面上、天宇里飞翔,大口地呼吸着空灵、静穆、欢畅和永恒。 
  要是能把这种感觉保持到永远,该多好! 
  竺青在我视线中的不远处,捡拾着海浪冲击时留下的什么,那动作远望去真像个孩子,很认真,很投入。她直起腰来向我招手,我跑过去,她像捡到珠宝一样向我展示她的收获。我一看,不由得惊叹起来,岂止是孩子,连大人都会由衷地喜欢的。那是些小蟹、贝壳和海螺。小蟹虽小,一应俱全,像艺人的微雕,并且是活的,让人不可思议。我去找来一个塑料袋,把它们珍惜地装了进去。好心的竺青还往里面捧了些海水:“小螃蟹还活着呢!” 
  这天我写了一首词《金缕曲·黄金海岸纪游》: 
  涌去涛声远。伴鸥朋,飞来天外,魂销海岸。柳毅心随云缕逸,鲛人笑共波花灿。把烦忧、挥手掷芸芸,脱羁绊。幸许过伊甸。忘时空,归真返朴,裸身直面。小蟹喜能摸四五,芳姿恨不拍千万。谅归来,至死不相忘,海之恋。 
  又回到村里,家里只留下我俩和八十高龄的姥姥,还有个小儿,是个尚不懂事的孩子,我当着他的面吻一下竺青的脸颊,小孩子只是笑笑,觉得好玩,并不惊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在有着八十年人生阅历的姥姥眼里,我们的关系是瞒不过的,虽然她并没有看见我们接吻。 
  “胡子又长出来了,去刮一刮。”竺青说。 
  她怕我显老,抑或怕我扎她,总之,这件事我是得听话的。我手拿个小圆镜在门口的亮处刮胡子,竺青走过来说:“看这儿,看这儿,我替你刮吧!”这当然好,我肃立着听任她的摆布。这么面对面地站着,我的两只手又闲着没事,不由自主地搂上她的腰。她扭动了一下,嗔怪地示意“姥姥能看见”。我消停了,静享着爱人的服务。 
  “你的老师真是好命的,得了学生的济呢!”竺青替我刮完胡子,我们回屋陪姥姥坐着时,姥姥说。这话在我听来,绝无讽刺意味,完全是祝福性的中听的好话。姥姥又嘟哝了一些什么,唐山话,我们听不太懂,有一句听清了,“老夫少妻,早晚还是别人地(的)!”我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老人家说了句再平常不过的真理,而是她何以引出这个话题。仅是因为学生给老师刮胡子这个细节吗?不,即使没有这个行为,单凭女学生带男老师回乡旅游这个举动,姥姥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们自以为遮掩得很成功,究竟逃不脱老一辈的法眼。   
  戴河行(4)   
  吃完晚饭,我们说出去遛遛弯,看看大海日落。姥姥家离海边很近,走到那里一点也不觉得累。 
  黄昏了,落日镕金,海水荡漾着耀眼的橙黄,如同穿上晚礼服的贵妇,高傲中隐含着神秘。海波如同款动着的金丝绒,舒缓而华贵。它们在等待暮色降临,在人们看不见什么的时候进入激情的梦。 
  我们漫步着,她挽着我的臂,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身上,絮语着。我们也像海水一样在等待夜幕的遮掩吗? 
  黄昏的海很安静。想是白天被游人的喧嚣折腾累了,此刻总算松驰下来,缓慢地偶尔推过一个宽阔的海浪,“扑通”散去了,像倦怠的老人的眼睛。不知不觉中,夜已来临。 
  “你要是在海边受孕,有可能生个龙女。”我说。 
  “我可不要龙女,怪吓人的!”竺青说:“别瞎说了。这么静,大海万一能听见咱们说的话呢! 
  “你知道张羽煮海的故事吗?龙女要是动了真情,龙王都拦不住呢?你瞧”我指着黑沉沉的大海,“海水裂了,裂开一条路,邀咱们去做客。听说海底有一种鱼像人,叫鲛人,会哭,哭出的眼泪化成珍珠,我去要一些串起来给你当项链” 
  “谢谢啦,你要是被鲛人爱上就不回来啦!那时候就该我煮海啦!” 
  蚊子咬了她三个大包。我心疼地替她抚摸着,揉着,她却说:“这我也愿意呀,蚊子要咬,不是咬你就是咬我,已经咬了我,就不会再咬你了。我真是太爱你了,我都弄不清因为什么?”陷入情网的少女叹息说。 
  我站在她的身后,把她紧紧揽在怀抱里,抚着她的胸,她的腹,一切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让人难受。她的头仰在我肩上,侧过脸来接受我的亲吻。 
  “爱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很自信地说:“我不是说我有多么伟大,我的一生与伟大从不搭界。我是个平常人,但我向往灵魂的交合。找个女人做老婆,平平淡淡过一辈子,这我也能做到,但是没有爱情的家庭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找个真正理解我的人,找个以我为骄傲而不单是怜悯我的人,找个红粉知己,即使她跟我一样平庸。她能用她的心灵理解我的心灵,不用解释甚至不用对话就可以沟通。双方不会挑剔对方的任何缺点。如果站在有这些缺点一方的立场上去想一想,就会弄明白这些缺点的成因,而后就完全理解了,全都可以原谅了,甚至包括错误。灵魂之交,灵魂之爱,是心照不宣的,是理解、是奉献、是知心、是知音、是共鸣、是和弦、是海誓山盟、是同生共死。它能爱到海枯石烂,即使对方背叛了爱情,自己也无怨无悔,一爱如前。” 
  说到这里,我好像想到什么,或者预感到什么,动情地说:“我想也没想到今生能遇到你,你这么个能赏识我理解我的人。你的心眼纯净得如蓝天、如大海、如山泉、如秋月之光、如钻石一样没有一点杂质。我是个什么?既无成就,也无财产,论年龄可以当你的父亲,我有什么资格得到你的爱、你的身体?但是我得到了。不是前世因缘,就是我们都动了真情。为了这份情,我可以抛弃一切,甚至是生命。在我的人生里,不可能再有另一个竺青了,不可能再有你这么纯洁而又贤淑的女人了。有一天,无论什么原因你离开了我,都将意味着我的生命完结。” 
  她害怕地慌忙转过身来,用手捂住我的嘴,可我还是挣扎着从她的指缝中把话说完,“那时候,即使我不想死,我怕我做不到啊!” 
  船,像破碎的船板,被海浪抛向岸边。海滩边的悬崖上有一间空了的房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半间屋的地基已被淘空,土墙上用白灰刷着“此墙危险”四个大字。夜的海令人不安,深沉中似乎埋藏着不测,如同命运之不可知。“咱们回去吧,我有些害怕。”竺青说。是的,我也有些害怕。     
  第五章 方外楼   
  黄叶村(1)   
  在一九八九年不平静的烟尘里,我带着竺青飞回H市。下了飞机,扛着行李回到她父母家时,已是万家灯火了。她的父母亲一点也没想到我们突然回来,但不管怎么说,孩子回家总是件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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