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59章


我受不了太明白的刺激。”我抽泣着说。她流着泪连连地点着头,她知道这话的含义。 
  “我有抑郁症。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如果有一天你听说我去世了,千万别去送我” 
  “不,我一定去!”我的话被她打断了,她着急地说。 
  “你去了没有意义,那时我已经不能感知你了!我的亲戚们会质问你,你跟他结婚的时候不知道他的年龄吗?看过在教堂宣誓的婚礼吗?无论他(她)健康还是生病,无论他(她)富贵还是贫穷,你能永远爱他(她)吗……你没必要去听他们的偏激之词。”我冷静地说理。 
  “不,我一定要去!”她喊了起来,根本不听我的解释,紧紧地搂着我,摇着我,抽泣着,仿佛我真的死了。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最后一次带泪的做爱完结了。我的整个身体压在她的身上,头埋在她颈侧的枕窝里。我们俩哭出声来,已经顾不得上学没走的孩子和外人。 
  三天前我已经告诉竺青,我星期五走,不用她送。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出门,不送为好。送,痛苦的将不止是一方,何苦呢!我知道,他的车一会儿就来接她。 
  真是一个颇为奇妙的场面。 
  她在她的卧室做着自己的出门准备。伶伶跟她的四年级大朋友一起走的。每天上午照例来这儿用机器裱画的助手W默无声息地干着自己的活儿。我呆坐在斗室里守着一溜儿行囊,宁静地吸烟。 
  是的,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只等朋友们一来,我就要在H市消失了。 
  蓦然间,一个穿白裙的靓女走进屋来,简直就是我在荧屏上看过的T台秀。她的白裙是皮革的,质地柔软,乍看去不会以为是皮草行出品,裙长过膝,上端连衣,修长贴身,一排俏丽的钮扣由颈下穿越饱满的胸鱼贯而下。白裙下摆露出一圈黑丝质有花边有垂带的装饰,我想那就是女人们常说的衬裙了。再往下是一双俏丽瘦削的黑色马靴,使这支白莲般的秀女婷婷玉立。因为这一切来得毫无准备,我惊讶地寻视这件服饰所包裹的主人脸庞噢,是竺青。竺青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进来后随手把门关上,而后走过来跟我拥抱。 
  “真的不用我送你?”她说。 
  “说好了的,不用了。” 
  “你多保重,”她哭了,带着哭音说:“滑老师,真的对不起你!” 
  这是她的临别赠言。我当时体会是,这几个字像老式打字机夹起的铅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印在我的心上,那是些是烧红的铅字,是烙在我心上的,很疼,但很牢固。我的眼圈红了,外屋还有人,我得克制,她已经哭了,我就不必了。我是男人,我是丈夫,我是老师,我是长辈。我的手在她的背上拍着说: 
  “该说的都说了,我理解你。我等着你的喜讯,更盼着你的坏消息。” 
  这样意外的别离仪式我一点都没想到。 
  我的长者之风在此刻找到了最好的感觉,松开手,看着她泪光满眼的样子,说:“别哭了,看,妆白化啦!” 
  她掩脸抽身而去,蹬蹬蹬直接走出门外,没向任何人告别。 
  一刹那,我知道我已真正失去了她,并且有可能是永远! 
  我并不起立,也没有追出去送她。我知道外边有辆私人轿车在等她,他们有他们的事情和生活。她刚才的影像仍旧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那就是那天夜晚她说起的他给她买的一千多元的裙子,我第一次见。我目睹了这件裙子的魔力,它可以把一个普通的三十七岁女人变为光彩夺目的T台秀;我也领略了这件裙子的征服力,它完成了对女人的体贴、关爱和占有。这在我来说简直是永远无法办到或根本不想去办的事。   
  我去也(4)   
  那么我呢?上车,走吧! 
  车来了。朋友们七手八脚地往楼下搬东西。我呢,我不出面,怕邻居问这是做什么。 
  要带的东西都搬完之后,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个给伶伶的许诺,留一百元大票给她买旱冰鞋。我拿了两张新票,又拿了一张纸,想给女儿写个留言。在落笔的一刹那,抬头变了: 
  竺青: 
  我走了。如果有来生,我还找你。 
  分一些爱心给伶伶。 
  滑老师 
  直到我把门关住又用家门钥匙绕了几圈之后,才算把我悸动的心封死。心灵里的最后一缕光消失,心的墓门落锁了,谁也没有发觉走下楼的是一个无生命的躯体。     
  第六章 来雁楼   
  有雁来楼(1)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两个小时,同行的朋友一直在唠着什么,我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 
  一想起我的那两句最后留言,泪水就涌了出来。到B市还未安妥,竺青的电话便打到我的手机上,她已泣不成声,我安慰着她,泪水却当众流了出来。 
  送我的那一行人并不知道内情,自然也不知道我落泪的含义。 
  最后的流连开始了。 
  我住的这套屋子是我外甥的空家,他因为脑溢血后遗症失去了自理能力,我姐把他接到自己家养活起来,靠吃低保过活。低保人家的房子不许出租,这房子就这么空着。空着的房子成了我的避难所。 
  我要坚持着把我这本书写完。 
  冬天的窗外没有一丝绿意,一株古老的大榆树塞满了窗户,有意或无意地完成了我的与世隔绝。枝杈横斜欹侧,像画家刚刚勾勒完的墨稿,未及渲染,画家死了。我僵卧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满窗枝条,希望那个画家在某一天奇迹般在上边点画出一点什么,哪怕加一片叶子。世界凝固了,后天和前天一样,是的,没有一点变化。时间还在流动,是窗台上马蹄表秒针走动的声音,嘀嘀嘀嘀,只有它告诉我我还活着,生命还在延续,一秒又一秒地延续着,如同病床前悬挂的吊瓶的点滴声。我不知它在哪一下会突然停下来不动了,像我的生命。 
  入夜了,窗外亮起了邻楼的百家灯火,我知道那是一个个的完整家庭,他们在说话,可能也有一个跟伶伶一般大小的孩子,正为了看电视的哪一个台而辩论着。我受不了这种刺激,就把灯关了。灯一关,邻家的灯光一下子把大树的影子投到我家的玻璃窗上,树影像许多枯朽变形的臂爪,并且在动,矍铄欲搏人,令人不寒而栗。最难受的是夜里三点醒来,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在这个钟点熬到天明,太难了。树枝间露出的天空泛白了,好了,有盼头了,我惊喜地坐起来,面对又一天的到来。 
  我每天到姐家吃饭,我装作很能吃的样子,艰难地咽着饭,还要找些诸如“早点在外面吃多了”的借口作掩饰,吃完饭觉得心口堵得慌,每天,每顿。我这才知道,手机上流传的那条短信不是玩笑,不是夸张:“认识你用了一分钟,了解你用了一年……忘记你却用了我的一生。”这句话在我身上无情地应验了。 
  发给我这条信息的人却在一分钟里忘掉了十八年,在另一分钟里找到了幸福。 
  街上一直播送着刀郎的带着悲怆情感的歌,我的这本书就是在他的歌声里写完的,以至于后来一听见刀郎和《月光下的凤尾竹》就想起那段苦难的时光,这可能是巴甫洛夫所说的条件反射吧。如果哪顿没去姐家吃,她就知道我在外面喝酒了。有心脑血管疾病有高血压的人喝酒是很危险的,她不放心,但又不敢进屋看看我的情况,怕我认为她担心我死掉,会莫名其妙地发火,就绕到楼后看我屋子的灯光,灯亮着,她就放心了。有一次,妹妹想用说竺青坏话的方法开导我,我竟喊了起来:“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她不吱声了。还有一次,一言不合,我把她借给我用的手机摔飞了。事后我后悔不及:我是投奔她们来了,我有什么理由冲她们发火?晚上我妹又来看我,跟没事一样:“我还有个旧手机呢,换上吧。”我才知道,亲情有这么大的包容性。 
  正是这惟一可靠的亲情,让我在这重创之下没有发疯,并且活了下来。 
  每天从老榆堂出来,正对着巷口的是四医院的后门:太平房。上面是一幅广告招牌,写着“人生后花园”,下面的小字是殡仪服务项目。门前几乎每天早晨都停放着灵车、花圈以及披麻戴孝哭泣的孝男孀妇。人常说“大清早见棺材是吉兆”,我在吉兆的笼罩下向北拐去。四医院的门前是一条街心公园,有松柏树、凉亭石凳,老年人在那里打拳做操,半身不遂的老女人围成一圈呲眉瞪眼地甩着手,像受了“慢急”。医院门口有好几处摆地摊的,写着麻衣神相、周易预测之类。我正要走过去,听得一位老者沉吟道:“欲往城南望城北。你这么走来走去,到底要寻找什么呢?”我怔了一下,很是惊异,站住了。那老者竟是一个瞎子。   
  有雁来楼(2)new   
  “抽个签吧。”他说着,便把一笔筒的卦签伸了过来。我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抽了一支递给他。瞎子摸了一下,说:“怎么抽了个旧签子?七九河开,这是一九八六年的事儿吧。”我一惊非小,接过一看,果然是那四个字。那是我认识竺青时的时候,喜悦之情无以言表,用过这句农谚。 
  “韶华不为少年留,”老者不须求教便演说开来:“一切都要成为过往。你有过七九河开的时光,可是你不能留住任何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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