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58章


去问地还是问天?   
  我去也(1)   
  我本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一生就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从来没想过衣拖青紫、富敌万家的幸福,我甚至想把昌黎崖上的废宅修缮一下在那里安度余生,只要有这个憨憨的竺青为伴。人生却是如此的无奈,命不由人啊! 
  十数年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播出的时候,竺青对我讲过,曲作者为了这部剧的系列插曲制作,亲人死了都没赶回家去,那份悲伤情感就这样贯穿于他的作品之中。能让竺青感动的作品自然也引起我的留意,录音带播出的旋律无意地进入我的记忆,有意地刻录于我的心间。到今天,其中的一支曲子从心底浮了上来,隐隐地在耳边环绕: 
  一帆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 
  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 
  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我去也,莫牵连。 
  就歌词来看,似是女人在哭别,而那肠断魂销的旋律倒很适合我的此刻。 
  今天是我在这里住的最后一夜了。明晨太阳升起之后,我将告别这张床、这间屋、这座楼和这个城市。 
  我已经没路可走了。我有的是时间来思考各种方案,比如办完手续继续同居,比如让她搬出去,或租房、或住进她说的“怎么也得给我个地儿”的某套住宅,再比如……我试想了一下,每一种情景都不堪忍受。那么,我还在这里等什么呢?等铁树开花,等石人垂泪,等她的白婚纱的豪华婚礼?我再留下来已经毫无意义了,我才是多余的讨嫌的第三者! 
  惟一的出路就是离开这里,摆脱掉这张日夜折磨我的梦魇般可怖的网,来一次失败大逃亡。 
  这个主意确定以后,便心平气和地收拾行囊:这是一箱五十条够我抽一年的山海关劣质烟草,这一箱塞满了日记本、大信封和本书已写出的清样以及我有可能还看还用的书籍,这个旅行兜里是颜料、毛笔、画册、字帖,还有两卷画轴与宣纸。我要回B市我外甥的空屋里把已经开始的自传写完,把所有的债还清,我便可以了断这以刻骨铭心的爱开始又以刻骨铭心的恨终了的半世情。 
  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了。这在黑色的二月里是常有的事,我一点也不奇怪。而当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失眠时,从容里还带些流连,对失眠况味的流连。我穿衣起来开灯,呆坐着注视着地上一字儿排开的箱子与提包,一阵凄凉袭来,心头不免泛起些酸楚。这个家,是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在这里诞生了我们的女儿,这里处处留着我们共同建设的痕迹,每一处装修,每一件摆设,都能勾起当时情景的回忆:这个顶天立地满面墙的书架,虽然不大如意,毕竟让我的书籍们归了位;阳面卧室的席梦思是结婚时朋友送的,在当时完成了一种喜庆;墙上挂着的巨幅的带框梅花,是我在爱情的煎熬中滴着心血画成的,是我偿债的纪念。大画框左侧的油画是八十年代的画家朋友给姑娘时代的竺青所画的肖像,而今那个淳朴的女孩已经变成了追求时尚的妇人。门边的一个椭圆形的石膏框里,镶着南戴河时期的竺青泳装照,那浑圆润泽的腿臂与天真烂漫的笑声曾让人迷狂,而今又让人心碎。裱画室的大案子上无声地坐落着冷冰冰的裱画机,竺青亲自到石家庄厂家买来,尔后就给这个生涯划了个句号她找到了比这更兴奋更时尚更具诱惑力的雅好:开小轿车。我知道走廊上重叠堆靠的画框已经与这个家无关了,迅速地把它们处理殆尽,免得给她的新生活造成不便。我在大屋、小屋和走廊上踱来踱去,沉默着向它们诸一作别,感激它们丰富过我们的生活,也埋怨它们在我想挽留爱情时却无能为力、一筹莫展。 
  这样的巡礼与诀别往复了挺长时间。我盼着天亮,天亮后的解脱。可惜离天亮还早,我只好重新脱衣躺下,辗转床褥,煎熬着时间。 
  将近凌晨六点的时候,门响了一下,穿着紫红绸睡衣的竺青走进我屋,钻进我的被窝,与我做最后的团聚。在这个刻骨铭心的黑色二月里,她比往常任何时日都注意对我的亲昵,她知道她要离开我了,或换言之,知道我这个败北的项将军有可能要去自刎乌江,她用她所能有的温柔想多给我一些抚慰,以完成对我的怜悯。   
  我去也(2)   
  “昨晚我已经跟保姆交待好了,去了B市,生活要有规律,至少每周换洗一次衣服,监督你少抽烟少喝酒,多活动,早晚多散步,每天一袋牛奶。别把自己封闭在空屋里,串串门,见见朋友,书可以慢慢写,着急什么呢,后边也许还有好多要写的呢。你的衣服我都给你装在提箱里,没给你带夏天的衣服,五一长假我带伶伶看你的时候给你送过去。” 
  “你真能去看我?先别把话说死,到时候再说吧,谁知道那时候又是什么情况呢?万一那时候你正忙着穿婚纱,或者人家……” 
  “你别说气话,不可能那么快。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我听出了这句话的沉重,她的心里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轻松。已被抛弃的痛苦袭击着我,怕被抛弃的痛苦煎熬着她。 
  “把睡衣脱了,”她就脱了。“扭过身去。”她就扭过身去了。她知道我的习惯。我把一只胳膊从她的颈下伸过去,与另一只环抱在她胸前。两个侧卧的S天衣无缝地吻合在一起。她的圆屁股卧在我的小腹与弓着的大腿所形成的凹陷里,她的脚丫放在我的脚面上,被我的另一只脚盖住,她的另一只脚又搭上来。 
  “真舒服!”她偎在我的怀里,像只温柔的羔羊,“你的身子总是这么热,我总是凉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焐屁股、焐脚心了。” 
  “不是最后。五一我还要去看你呢!” 
  “你去看我,还能……” 
  她点了点头,即使从背后,我也能感到她在点头。她为什么不用语言回答呢? 
  我体内的某种感觉醒来了。我很惊讶,我原来不是个废人。那感觉好像知道主人在向曾经的妻子告别,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我松开了紧捂在她乳房上的双手,她也知道要做什么了,仰正了身子。 
  嘟嘟嘟,伶伶醒来发现没了妈妈,知道她又“逃跑”到这间屋里,来敲门,“我拿点儿东西。”她说。 
  竺青对我笑了一下,无奈地穿起睡衣下地去开门。 
  “爸爸要走了,妈妈和爸爸谈点事情,今天你让邻居姐姐送你上学吧。” 
  “那你先给我梳头。”伶伶拿来了梳子。一轱辘,不管是床是被是腿地砸了上来,这性格这风格我们见多了。妈妈在床上给她梳完了头。“好了,再见!” 
  再次把门插上,这回可以从容些了。 
  天已经亮了,我把窗帘拉开,审视着这个完整的裸体。她闭着眼睛,眉毛的下弦月与睫毛的上弦月巧妙地应答着。鼻如悬胆,唇若樱颗,我又看见了少司命夫人身边的竺青。我有些惊讶,竺青居然生得这么端正,红嘟嘟的嘴唇圆乎乎紧绷绷的,有点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平时我很少看她,已经是自己的了,什么时候想看都行,也就不用专门盯着看了。夜里看不见,并且也不用看。只是在今天,在即将分手的这一刻,我才重新发现她的美丽。这么丰满浑圆的乳房,这么莹洁白皙的肌肤,这么丰腴而匀称的裸体,本来是我的,是我一生的爱的所居,上帝竟残忍地把她从我的怀抱里拿走,去交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把仇恨压进愤怒的枪膛,把留恋化成最后的爱抚,我在极度痛苦和极度欢乐的撕扯中恨不得跟她同归于尽,梁祝般地化成双蝶。 
  “我真是舍不得你,我又真心地希望你得到我无法给你的幸福。要是你受骗了,要是你想哭,就回到我的怀抱里来哭吧,让我不变的爱抹去你所有的伤痛!只要我没死,我一定等你。”我说。 
  “不许你先结婚!” 
  “你是说,我先别结婚?我结婚?我还能再结婚?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以为结婚像到商店里买一双鞋子吗?我知道哪儿卖鞋子,可我不知道在哪儿能买到爱情!我一辈子真正爱的用整个生命爱着的只有一个竺青,这你是知道的,竺青走了,我还能再跟别人结婚?傻丫头,你愚蠢到这般地步吗?你执着地走向幸福,而我孤独地走向死亡,你怎么想到我再婚呢?一个把竺青从二十一岁抱到三十七岁的男人,还能再跟别的女人结婚?我原以为能与你牵着手一同涉过这物欲横流、肉欲横流的浊水河,完成一世的真纯,可我不小心把你弄丢了,是你松手了。当然,我依稀在等待什么,是的,我的确在无望地渺茫地等待什么,等少司命夫人身边的丫头来找我,你觉得她还能回来么?”我神光涣散地看着她,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去也(3)   
  “我没结婚之前,不许你结婚!”泪水从她的睫毛里滴落在枕上,“我要是结婚了,你就把我忘了吧,忘得越干净越好!我的心永远为你留一块空间,但我不可能再离一次了。他现在对我挺好,谁知道两年以后是什么样子,我这个人其实挺能宽容的,是好是赖,总能过下去。再说,能不能结成,还两说着呢!” 
  “别打电话直接告诉我,”我指的是关于她的结婚,“在伶伶的录音带上录上你唱的那首《心雨》寄给我,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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