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梦西蜀

100 病入膏肓


看来反常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下雪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天地裹素,银装杳杳。
    这个时节成都下这样大雪的几率,就和六月雪的几率差不多。朝堂之上难保又会有腐儒吵着说什么天生异象,必有灾祸之类的言论。
    想想我爹当初要压着这群人,实属不易,现在蒋琬虽已无法压制,但至少也能制衡,只是不知以后……
    “兮姑娘,外面凉,您身体不好,别再站着了。”
    “知道了。”我头也不回,敷衍了一句。
    国家大事,又何须我来关心呢,只需刘禅伤脑筋就可以了。我抬头看那几株光秃秃的梨树,这树现在白雪压枝头的样子,倒有几分相像梨花盛开时候的模样。
    我有些想念相府后院的梨花树了。
    “兮姑娘,陛下来了,想见你。”又有人来报。
    “知道了。”我轻叹了一下,心道,赏个雪而已,还不给人安生。无奈,转身。
    我只是转身而已。
    我只是觉得有一瞬的失神而已。
    眼前刹那间白茫茫的一片,难道是雪盲?不可能啊,雪盲是看着毫无聚焦点的雪景才会产生的,我刚才还在看梨树呢。
    后脑似乎有点凉,但是软绵绵的。
    原来我睡在雪地上,看着的是白茫茫的天。雪飘落下来,轻轻搭靠到我脸上、鼻尖上、睫毛上,悄悄融化成水珠,随着脸颊、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一直要滑到颈项中去。
    万籁俱寂。
    胸口有些疼,还好,只是一点点而已,一点而已。
    有什么顺着气管呛出嘴,温热的,溢出嘴角流出来。
    我有些累了,有些困了,可是我昨晚明明睡得很好,真是奇怪。
    安静,极度的安静,如此,便很好。
    眼前有些暗,怎么了,是乌云吗,要下雨吗?
    刘禅惊惶的脸孔出现在视野里,为何如此慌张,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他托着我的背,把我抱了起来。瞬间所有的感觉回涌到身体内,胸口疼得如同重锤落下过一般,让我无法呼吸,嘴里鼻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熟悉的血腥味,耳边的嘈杂让我觉得脑袋胀痛。
    刘禅把我放到床上,去了披风,拉过锦被裹住我,可是,这锦被上,为什么这么快就有如红梅般的花朵,一朵朵绽放,鲜艳到妖冶。
    “兮儿,兮儿,你是在罚朕是不是,你是在吓朕是不是?对,朕是不好,朕该罚,但你不要有事。”刘禅惶然惊惧的声音让我觉得有些慨叹,又何苦,又何必。
    “我说过……不会再骗你了……这辈子都……不会了。”我极力地对他笑,“我只是……有点累……想……想睡。”
    “不,你不要睡,不能睡,兮儿,听见没有,不能睡!”
    太霸道了,做皇帝也不能那么霸道的,霸道到不让人睡觉么。
    我向来是个倔犟的孩子,不让我睡么,我就偏要睡。再说,我的确困了,好困。
    “兮儿,兮儿,给朕醒着,不要睡!兮儿——”
    不要吵,让我睡一会儿,一会儿而已,睡醒再听你聒噪……
    ……
    “刘禅……我和你见面,十之八九,非病即伤,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的手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那个时候,你老是生病,有时候不舒服,就要钻在我怀里。我那时候抱着你,心里想,你怎么那么小,那么柔弱……可是后来,你不叫‘乔哥哥’了,总是叫我‘乔兄’,我觉得……是兮儿长大了,在我完全没有发现的时候……长大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我们先忍一段时间,以后有机会,我们溜到其他地方去,隐姓埋名,也过过隐居生活,怎么样?”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老生之前就说过,这位姑娘病入膏肓,药石不灵,还是请陛下尽快准备后事。”原来是之前为我诊断的那个大夫,看来刘禅把他召入宫中了。
    “你……滚……”刘禅咬牙切齿地说。
    “兮儿,你会醒来的是不是,你这还是在惩罚我是不是?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睁开眼睛,我不怪你骗了我。你睁开眼睛啊,你再多骗我几次啊,我宁愿你骗我也不愿你这个样子……”
    我暗自叹口气,好吧,刘禅,看在你那么诚心地自我检讨,我就勉为其难吧。不过……我还是有些累,再让我睡一觉,你且等一等……
    “其实,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家人。……这长媳之信物,我想统儿也不愿我给其他人。”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敏敏,不要怕,藏好,等到没有人了再出来……我走了,保重。”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你就那么希望我应承下么?”“好,既然……这是你之愿,那……若是陛下赐婚……维定不辞。”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兮儿虽为女儿之身,但我曾授予其八卦阵法,又学天文地理,且其持重,行事谨慎,若加以时日,可得善果。以此,为父为你取名‘诸葛果’。”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你究竟是谁?”“你永远都是爹的兮儿。”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敏敏,我们回去吧。”“我不想你再这样受苦,也不想再受一次生离死别。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好后悔,那个时候答应你要死在你后面,我应该说要生死与共的。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那时候我说生死与共的话,现在还会不会是这样。”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敏敏,是我,你听到了么?我来了,你醒过来吧。”是赵统的声音。
    刘禅把他放出来了吗?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把他放出来?是我的幻觉?一定,一定是我的幻觉,我太想他了。
    “敏敏,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一起回家。”他的声音带着哽咽,镌刻着那么深刻的伤痛。
    不要难过,你难过我会心疼的。等我,我就醒来,我很快就会醒来的。
    好,我们一起回去,一起回家。
    “你知不知道,当初我送你那双鱼玉佩,是什么意思?”“我当然知道,是‘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
    阿承,那玉佩掉了呢,掉在朝真观,你会不会怪我?我们找个时间把它们捡回来好不好?
    “敏敏,不要睡了好不好,起来吧。”
    “……嗯。”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敏敏?”赵统听起来喜出望外。
    怎么了?干什么那么大惊小怪?我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不过怎么越睡越头晕目眩的,是不是枕头太低了脑充血?
    我睁开眼睛,开始视线氤氲一片,好像透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不过好像我的眼皮有些无力,我的使劲只是眼皮很慢地开阖了几下。好在这样视野也清楚了不少。
    我看见了容色憔悴的赵统,真是他。
    “你……出来了?”我的喉咙有点痛,不过还好,一点点而已。
    “对,我出来了,不会再进去了。”赵统摸着我的脸颊,“你终于醒来了,太好了。”
    “终于?”我觉得奇怪,“我只睡了一觉而已。”
    “是啊,睡了一觉,”他哑然失笑,“就是一觉睡了整整七天,发烧到不省人事。”
    “那你……”
    “刘禅说你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希望我能把你唤醒。”
    我皱皱鼻子,我睡了七天?还一直在叫他的名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好像我的确是睡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好像梦到我哥、我爹,还有伯约,当然也有赵统,好像还有刘禅?
    我怎么还记得有人在吟诗,李白的名篇,还算得上是当初我和赵统接上头的联络暗号。
    回忆让我有些头疼,我闭了闭眼。
    “怎么了?不舒服么?”赵统按上我的额头,眼中都是柔情。
    “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要一起回家?”我答非所问。
    “是啊。”赵统双眼弯起,眉头慢慢舒展开,“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回去。”
    “回到哪里去?”我拿下他的手,拌着他的手指,“我好像不记得有人给过我一个可以住的地方哦。”
    “你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不是吗?”
    我“嗯”了一声,心里觉得甜甜的,虽然他好像是在套用什么广告词,不过看在合情合理的份上,饶过他了。
    这个时候小青送药进来,赵统小心翼翼地扶我起来,给我喝下。端药碗出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刘禅就站在门口,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来的。
    “陛下。”我多少觉得有些内疚,让他进来坐。
    他看到赵统抱着我的样子,多少脸上有些不自然,可我看得出来,他一直忍着,如今他已经让步到让无可让的地步了。
    一直都是我在逼迫他,而这一次,我又再一次赢了。
    我是仗着他对我的疼爱,所以每一次都能逼到他无路可走缴械投降。
    可是,如果他并不爱我,也许一切都无需如此。
    其实,他没有错,我也没有。
    只是,这些其实已经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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