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三生之前生如雪

第九章 通衢之殇


八月十五,月朗风清,可通衢山脚却弥散着浓烈的怨气与煞气。行帐星布,铁胄凝霜,一张张绷紧的黝黑面孔上刻满冷酷和决绝。
    “正义之师,所向披靡”。王帐之前负手傲立着一位英武君王,举目凝视着这面飞扬翻转的巨大王旗。如此良辰,如此圣地,本应对月饮酒,吟诗谈禅,可如今却撩起战火,血染枫林。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失而复得的王位,失而复得的荣光,失而复得的性命,决不可优柔寡断,再错一次。
    可他并非狠心之人,那双看向王旗的目光中,仍旧泛起悲悯又仁慈的泪光。
    一将功成,真的注定万骨枯残吗?
    如果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我并不想做这样的王。用了几千年时间抵触,也用了几千年时间逃避,却始终跳不出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我就注定生生世世身处帝王家,要么选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兄弟相残父子屠戮,要么选择畏葸不前明珠沙沉装聋作哑尸位素餐?锦缎罗衣磨不平良心的棱角,珍馐玉馔掩不住忠心的呐喊,千载光阴也带不走痴心的等待。
    模模糊糊,他知道自己在静静蛰伏、静静等待。只是他并不知道具体在等什么。好像有一个身影在心中挥之不去。孤独时、痛苦时、绝望时,她悄然浮现,又黯然消散,朝云般,迷梦般,伸手握住的只有透明的空气。
    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迎着明亮的月色,面容渐渐清晰。柳眉杏目,樱口乌发,梨涡点点,顾盼盈盈,最特别的是那双湛蓝的眸子,投来月光般柔和又哀婉的目光,直照到他心里。
    他痴痴地凝望月空时,有双眼睛也在定定地看着他。
    军帐一角,月光裁出大片阴影,将高挑瘦削的身影很好地包裹其中。可以洞悉一切的目光此刻却跳动着迟疑的绿焰。
    营地中篝火渐弱,一缕薄云飘过,连明月也显出了疲态。
    只消几步,就可以解决一切。悲伤的人不会悲伤很久,命运的转轮会很快掀起新的周期。至于素雪,千年不够,她还有万年,以及更长久的时间,等待归于平静,遗忘必将降临。
    只是那日在狱中,一臂之隔都未能得手,如今就更不会伤他了。
    “唉!”月神轻叹了一声,退后几步倚住最近的一棵枫树,将颀长的手指埋入雪豹厚实的颈毛,若有若无地游走、抓挠。她觉得身体已充满能量,可心神却那么疲惫,理智只想沉沉睡去,不愿清醒地完成思考的使命。
    时间退回到三个月之前,周国王都天牢之内,荆条蓬草间抱臂蜷卧的人,面容瘦削,乱发披散,麻衣敝履。虽然知道凡人之躯甚是脆弱、此人囚禁已久自然形容憔悴,可月神凑近他的脸细细打量,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是冰肌玉骨、风华绝代的潮崖王。
    他的确不是潮崖王。他只是潮崖王的转世,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个体内蛰伏着巨大恶力的妖魔。
    月神的右手高高举起,玉润的指尖寒光闪烁,周围的气息也变得凝滞肃杀。
    时间,停驻了一般,仿佛过了一纪那么久。
    当窗口渗入的月光斜到一旁、微风重又搅动起霉臭的空气,月神指尖的光华褪尽,只余唯美温柔的轮廓。
    横眉剑目的那一刻,她的心蓦地痛了一下。
    芹芝仙温和的笑容浮现在面前,仍是那般轻松自在地一边闲话家常一边爱抚玉兔。
    “如果芹芝仙堕落成魔你会怎样做?”心底的声音柔柔回荡。
    她的嘴微微张开,又使劲抿了抿。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也清楚那会和素雪一样。甚至,素雪都不必思考也不会犹疑。
    凡人虽愚顽不灵,但有些智语仍是令人灵台清明,有如醍醐灌顶。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罢了,就算是毫不相干的落魄囚徒,也分明是下不去手的,何况他是素雪痴等了几千年的爱侣。
    乌云蔽月,阴风乍起。的确,有人死了。
    大王的丧仪草草完毕,新王登基的大典隆重举行。昨日全城缟素,今朝红灯宴舞;昨日麻衣寒囚,今朝衮冕帝王。梳洗完毕,整顿朝服,宫娥静婉,臣民肃立。端坐在宽大的赤金龙椅上,透过目前微微晃动的珠穗,视线依旧模糊,头脑也依旧混沌。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他觉得轻飘飘的像个木偶,头顶的冠冕如此沉重,身下的腿脚却这样虚软。
    周王壮年暴毙,后妃错愕惊怖,医官也瞠目结舌。没有圣旨,没有遗言,也没有子嗣,最头痛的还是几大重臣。这些朝廷栋梁们不眠不休争论了半宿,齐齐来到天牢之中接出了先王唯一的弟弟,又用了剩下的小半宿将他打扮成了帝王的模样。
    如今这些重臣跪在金殿最前的位置,仰头看向龙椅,惊喜地发现这位被囚禁多年、遗忘多年的王弟眉目清朗、神态威仪、言语大度、见地酌实。寥寥数语之后,殿内响起了更加洪亮与真诚的恭贺之声。
    与面露轻松喜色的朝臣不同,转过身去,新王的面上掠过一丝凄凉的冷笑。
    果然不会这样安然地了此余生,终究还是要回到这寂寞宫墙内面对无数权谋与机心、诡计与暗算。帝王么?倒是当过几十次,只不过要么是手上染着父兄的鲜血,要么是自己的血染红别人的龙袍。
    恹恹挥手,越是想赶走恶心的记忆,那些记忆就越是纠缠不休。
    可是胸中烈烈跳动的凡人之心终究是热的,既然命该如此、避无可避,倒也欣然接受、安之若素。
    “陛下,昨日西境得报楚国被灭。”
    “通衢暴民竟如此强悍,短短十天就攻破了武都?!”他不禁挺直了腰背,身子微微前倾。
    “叛军已越过界河,直逼大秦。大秦与我国西境相接,秦君发书请援。”
    “唇亡齿寒,定当相助。”他锁眉颔首,疾笔顿印。“内监,速传谕兵部清点各地屯兵,由四境护国将军率领,分批集结西境;户部调拨军饷军资,广谕民间,高价收粮,有捐助军资者免三年盐课;刑部及御史台遣人暗访,有克扣军饷、强行征粮、中饱私囊、贿赂压榨者,就地斩杀……”
    他说一句,内监应一“是”,朝臣顿一首。
    直到……
    “中书拟制,御驾亲征!”
    习惯性的称是顿首瞬间凝固,忽然掀起此起彼伏反对的声浪。
    “众卿善意,寡人心记。国将蒙难,怎可独享安荣?”他扶了扶头上沉重的冠冕,目光迅速扫过阶下华服触地的层层人影。
    “况且,寡人年轻之时也常挂帅出征……”深长的尾音回荡在安静的大殿,仿佛一双苍劲有力的手,缓缓揭开尘封的往事。
    他们终于想起了那个金戈铁马、勇冠三军、运筹帷幄、力挽狂澜的少年。如今他的脸上已然淡却了年少轻狂,但眉宇间英气犹在,且更增睿智与沉着。
    “这六封手书,分别呈送邻国国君。”内监愣了一下,接过御书的那一刻觳觫不已,惊恐的目光却撞上了新王温和的微笑,一刹那心绪翻涌,喉头耸动,颤声应候。
    “众卿不必忧心,以我正义之师,必可所向披靡!”
    满殿文武齐然下拜,无论须发花白的儒师、大腹便便的太宰,还是精瘦干练的尚书、刚直不阿的御史,抑或粗犷壮硕的武将,乃至披胄执戟的近卫、躬身垂首的内监,百官百态,眼中却尽皆跃动起血性与神圣的烈焰。
    而此时,这位势头正盛的赫赫新君、联盟霸主,眼中却荡漾着无限温情与怀念。以至于有一瞬间月神以为他记起了往昔,于是扣起隐身诀潜到他身后,艰难地举起了右手。
    可他及时地摇了摇头,眼眸重回深邃的黧黑,转身吩咐近卫召齐兵将,趁夜攻山。
    夜,更深了。
    向晚时分浓墨重彩的火烧云已然预示了明日的朝阳必会由鲜血染就,可吞没一切的黑暗仍旧是这般静穆。
    静穆得有些压抑。
    月神抚着胸口,不知怎的有些心慌。她抬头寻觅月光,却发现苍穹之上黢黑一片,竟连一颗小星都不见,好像日月星辰都被装入了口袋,留给大地的只有令人窒息的诡异黑暗。雪豹也皱起鼻子亮出利齿发出威慑的低吼。
    她轻轻安慰自己,用劝服紫玉仙的话:只是让他们见一面,也许素雪可以唤起王叔的记忆,用爱治愈他的旧患、根除他的魔性,大不了法力散尽,大不了永留人间,有冥神的照应、有她月神的守护,他们必可逍遥山水,做一对自在无忧的神仙眷侣……
    突兀的一声鹤唳,惊破了夜的寂静,也惊碎了月神的遐想。雪豹的瞳仁聚成一线,如凝固的雕塑般蹲坐在枫树下。它是这山中的精灵,世代生息于此,并不理解人间和天界的种种因由。它和月神的缘分,不过是起于捕兽夹前悲悯与惊怖的一瞬对视。如今,是时候散了。月神怜惜地拍拍它,轻声说道,去吧,它就“嗖”地一下钻入了深邃的密林。
    秋木易折,尤其在冰冷的铁器之下。顺着雪豹逃遁的路径,联军潮水般涌入。
    总攻,开始了。
    第三天,血色的朝阳重新照耀大地。
    可那是怎样一片大地呢?曾经的明山秀水、密林穿花,曾经的欢歌笑语、人仙谐作,曾经的神光普照、仙乐袅袅,皆化作一片荒芜一片残破一片死寂。
    通衢山顶,倾圮的离恨宫前,散去了欢跃的强军,只留下金胄赤甲、锦帐长缨的王,背对朝阳,仗剑而立。
    天下,终于是他的天下了。
    可俯瞰大地,哪里有大好江山、河清海晏、子民安康?分明是晦暗焦土、横尸遍野、死寂沉沉。
    死去的生灵,包括人、兽和草木,尽皆保持着僵硬的蜷缩、凝固着骇人的惊怖。
    无论敌我,无论物种,死去的皆是生命、皆是他的子民。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只是想要收服这里的暴民,将他们感化教养成良民,重建人间胜境的正常秩序,还周边王国一个踏实心安。
    可他控制不住熊熊的烈火,更约束不了人心的本性。雄心勃勃的邻君、万夫莫敌的将领、倍受鼓舞的士卒,他们杀红了眼,一路横冲直撞,势如破竹。就连自己,也沉浸在屠戮的快意中,用锋利的长剑肆意扫荡,率先冲上了山顶。直到血染的枫林被更加明丽的火焰吞噬,他才霍然清醒。
    手起剑落,华丽硕大的旗帜颓然坠地,激起满目尘埃。
    尘埃落尽,一双如火如荼的赤色眼眸寒光烁烁,利刃般指向身侧。
    “这下你满意了?”邪魅又尖锐的声音仿佛自天际飘来。
    “相信我,这绝非我所愿!”
    前一秒他还阴柔地掩袖浅笑,后一秒就紧紧掐住了她的咽喉,裹挟着滚雷霹雳之声怒吼:“相信?我已信了你一次,难道还会再错一次?!”
    月神缄口闭目,苍白的面颊浮出异样的绯红,心中膨胀着炽烈的痛楚,脑海却一片浑然冷木。
    她真的希望他再用力一些,掐灭她最后一缕思绪,这样她就不会再感到悔恨、自责、痛苦和悲哀。
    “放心,我才舍不得杀你。你活着比死了有用得多!”浓烈的邪气与香气弥散,柔媚又冷酷的声音回荡。
    天,变色了。
    人界风云突变,天界却仍是一派繁华热闹、其乐融融。
    华筵散尽并不是第一次,可此刻的素雪公主却显得格外落寞与感伤。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樱花绽放,殿阁依旧,石几上还立着一柄玉壶、两只玉盏,莹白光润,纤尘未染。琴音清越,仿佛仍有人时时调奏,亦有人常来聆听。
    她的指尖游走在樱树粗糙遒劲的树皮,摸索着曾经触目惊心的断痕,却丝毫感觉不到突兀的裂纹。
    “可惜心伤不能平复得如此完好……”
    “喵!”披云兽轻轻蹭着她的裙角,显得格外兴奋。
    她弯腰抱起披云兽,坐在从前经常坐的石凳上,不禁感叹这猫儿已经这么有分量了,体型也比初见时大了四五倍,盘卧在膝头,质密的长毛完全盖住了她的双腿。
    “那个人一定比我还要宠你吧……”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眼中却一片凄凉。
    今天,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告诉王君,可如今只能告诉猫儿和樱树了。
    “孤冥诀,紫玉也要修习孤冥诀了……许是我真的伤透了他的心……这么多年他一直陪伴我守护我,可我却无法接受他的爱意,白白地误了他,也误了明玦小妹……
    “席间母后悄悄问我嫱姐的近况,我只说她一切安好,伤患尽消,恢复如初,却不忍告诉母后她不辞而别,下落不明……母后还说下次仙会可以把嫱姐乔装带来,送去月宫秘会芹芝仙,稍解多年相思……
    “长兄和雷神自小打闹,未成想竟结成了姻亲。我看雷神的小妹也是火爆脾性,想必以后的日子是不会平静了。天庭就是太严肃太寂寞了,有了这对冤家,天父怕是要头痛了……
    ……
    “雪儿……”天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出言打断了她的言语及眼泪。
    “母后怎么到这儿来了?”她转过身,盈盈施礼。
    天后一把托住她的小臂,将她扶起,纵然心中焦急万分,仍是先伸出手精心拭去她面上的泪滴。
    “雪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母后,我挺好的……”素雪抬起头,努力绽放出一个美丽的微笑。红裙掩映,雪樱翩跹,展眼稚气灵童已出落成婷婷玉女,天后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你性子沉静,偏爱素色,偶然着红,甚是明丽。”与天帝所言几乎只字不差,可天帝言后露出舒心的笑容,天后说毕已是两泪涟涟。
    “您急着找我所为何事?”素雪忙岔开话题,柔和地望着天后。
    “确有要事,”天后止泪凝神,容色肃穆:“这事唯有你可以完成……”
    恒沙漏碎,众仙尽知。可除了帝、后,以及曾经的潮崖王,连五位主神都不知道这件毫不起眼的装饰品也是一件上古神器,而且比威力巨大的太阳枪、太阴戟更为重要。它掌管的是时间,维持着天人二界的时序平衡。
    “母后,我虽然看过许多典籍也私练过五行秘术,却并不知该如何修复神器啊!”想着母亲满心希望,如今却要失落而归,她的心中狠狠自责也深深痛苦。
    “不,你可以!”天后的目光坚定不移,语气和缓又沉重,“唯有你可以!”
    云霞蒸腾,为雪白的樱瓣注入了绯红的血色。巨大的樱树悲悯地撑开冠盖,想要温柔地翼护心中永远的孩子。
    人说樱树是最残忍的树,它的根下埋着越多的尸体,枝叶就越会繁茂、花朵就越是灿烂。
    所以明丽的外表下,往往掩藏着腐臭污秽的真相,只是无人去揭开,也就无人会难过。就像这棵繁花似锦、仙姿壮硕的樱树下,曾经沉睡着无数血腥的残肢,萦绕在它周围的荧荧光点,就是那些无辜枉死者的魂灵。
    在知道这些之前,素雪依然会紧紧倚靠和抚摸这棵熟悉的大树,撷它的花瓣簪在鬓上。
    而知道自己身世之前,她也只是懵懂又疑惑地跟着天后念起咒语,将掌心贴在沙漏碎裂的影壁,数息之后,凝思入定。冥冥中似是有个声音指引着她的劲力,浑融成一个阴阳调和的两仪气团,卷起锦盒中星散的碎片,慢慢转动、粘合,有了沙漏的形状。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面色也越来越苍白,气息渐弱,周转渐缓,最后终于凝滞不动。
    一旁的天后双手紧扣在胸前,绣眉攒蹙,目光焦灼,唇角已咬得失了血色。她担忧的是那孩子眉间明亮的水滴印记,像嵌上去的一般,再也难以抹去。
    睁开的是一双同样湛蓝的眼眸。只是无论印记还是瞳仁,如今都只剩下如玉的光华,柔和仁善,毫无戾气。
    “虽然不像,但也聊胜于无了……”素雪一手抚摸着壁上的沙漏,一手拭去面上的汗珠,抱歉又自嘲地笑道。
    “已是很好了!我儿已尽力,快些调息,免得……”
    骤然变色,素雪握住胸口颓然跪地。天后一声惊呼,急忙抢上前去抱住她。她的面颊惨白如雪,唇间一片青紫,眼神仓皇迷离。天后按住她冰冷的手腕,不禁心头一震,五内摧伤。
    “你,你是用的连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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