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三生之前生如雪

第八章 山雨欲来


通衢月上,万籁俱寂。
    仰望星空,依旧是那么璀璨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同样熟稔的,还有掌中小小一枚丸药散发出的淡淡香气。药丸乌黑圆润,在明丽的月光下闪烁着恬静的光华,一如那个人温和清澈的眼眸,仿佛一眼便可看到底,却又被深深吸住,再移不开视线。
    “嫱姐,可还受得住?”素雪一双玉掌游走在月神清瘦的肩胛。她眉心攒动,长睫频闪,双目紧闭,仔细探查,气走游龙。
    “无妨。”月神面色苍白,气息短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晦暗的唇线抿成一线,眼神却犀利无比。
    月华渐弱,诡异的红光氤氲。寒风瑟瑟中素雪忽然用力一震,一道劲力猛然注入,月神眉间亮起一枚弯月状金印,长发也飞扬飘散,通体生光,如一尊夜明珠雕刻的精致美人,透过素色纱裙清晰可见胸口的网状裂纹渐渐消弭,平复如玉。
    柔和的月光再度洒满时,月神高高立于通衢山顶向外凸出的罹天翱台,用久违了的墨绿眼瞳俯瞰脚下山河。一切,都回到了往日的模样,清晰,渺小又广袤无垠。
    只是那轮明月,离自己那么遥远。不知月中的桂树是否又到了飘花的时节、婵娟宫冷艳华美的雕镂是否依然保持着浓到化不开的古铜锈绿、兔儿和蟾儿是否又长大了许多却还是那般顽皮地蹦来跳去撞翻他满案碗钵。
    “放心,他在月宫,一切安好。”下任冥神的声音温和中透着些坚实的威严。看到素雪安然静卧在玄冰榻淡淡的紫光结界中、面上挂着安详又满足的浅笑,他也终于舒展了眉头,移开了视线。
    “这药中有血的味道,他又做傻事了……”抬起头望向明月,月中的人儿也一定同样深情地凝望着他。
    紫玉仙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想起了那晚齐偕宫中微弱的烛火、低沉的叹息,还有金珠泻地般刺目的光芒,以及沉甸甸暖融融的凝脂玉瓶。
    “是不是很可笑?从前是我在上头看着他,现在换他在上头看着我。不过我的目光是冷的,他的却是暖的。”
    若不是月神嘴角挂着凄美的微笑、眼中荡起哀伤的涟漪,紫玉仙竟有一瞬的错觉,觉得他们刚刚重铸的是至坚至冷的殁阴石。
    月神轻轻叹了一下,转身走向素雪,坐在玄冰榻一角,用颀白温润的手抚摸她丝柔顺滑的长发,就像小时候那样。
    一直努力守护的人,如今却可以守护自己了,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也有说不尽的心疼。既哀伤于天女命运的不公与多舛,又悔恨于年少轻狂的鲁莽与倔强,还忧虑于艰辛未来的叵测与凶险。她知道自己与素雪都已情根深种,会不惜一切代价拯救爱侣。可无论潮崖王还是芹芝仙,都只是俎下鱼肉。她还好些,毕竟她知道芹芝身在月宫、生活平静、性命无虞。可素雪呢?这些年她连潮崖王的半点消息都没有找到,却明明白白知道他正经历着最酷烈的折磨,救不了,替不下,连陪伴都是一种奢望。甚至,那个人已经永远遗忘了她……
    沉睡中的素雪,仿佛梦到了什么开心的往事,绽开梨涡勾勒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潮崖王的记忆被封印在哪里?”时间已过去一千五百余年,就算他不知素雪行踪,也会设法联系冥神、紫玉和自己。如此毫无痕迹,只有可能是忘却前尘,浑噩隐遁。
    “除了天帝,无人知晓。我潜入冥府前缘阁仔细查找,却找不到盛放他记忆的天水滴。”他顿了一下,想起那次被冥神撞见,却并未责罚,反倒隐瞒包庇。“冥神处我也小心问过,他亦不知情。但我清楚记得当时的谕旨并未写抽离记忆,他被送入轮回道时我远远看着还好好的,想必是天帝遣人或是亲自在轮回道中动了手脚。”
    “轮回道自洪荒定界时就有,任是再厉害的神仙,也不能毫发无损毫无痕迹地出入。王叔被贬之时我就心存疑虑,留意观察天帝多日,还向母后打听,并未见天帝有任何异样。”
    “若是如此,那天界之中必有隐患。”紫玉仙忽然忆起仙魔大战开始之前通衢附近百姓无端失踪,横死魂散,几至灭绝。通衢天柱,直达西天门,而西天门旁最近的宫院便是潮崖王的遥花台。难道是下界妖魔潜入……
    “紫玉,你知道孤冥诀吗?”月神的声音如冰剑般锐利,打断了紫玉仙零散的回忆。
    “怎么?潮崖王修炼过孤冥诀?!”紫玉仙不禁惊呼。“孤冥诀最忌动情……”
    “是,素雪也为此烦恼。但她告诉我王叔修习已满,自言无恙。”
    “怎会无恙?!”他蓦地想起那个暗夜之中如鬼似魅的伶仃身影,想起氤氲弥散在他指尖的刺目殷红,也想起飘向天际的微光辚辚……
    “会有何后果?”月神压低了嗓音,不安地皱了皱眉,低头瞥了一眼,见素雪仍在沉睡,方重新看向紫玉仙。
    “功力反噬,生不如死,仙根尽断,身死魂灭……”
    月神的面色陡然变得铁青,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这些都是她已然知晓的,可幼年懵懂,未曾惊怖,今者回想,甚觉凄厉。一阵风猛地吹过来,将她的衣带与素雪的缠绕在一起,风住了也没有散开。
    “或者……”紫玉仙也凝视着素雪恬静的睡脸。没有了紫色屏障的阻隔,她的面色恢复明晰皎白,绒睫微卷上翘,樱唇一点,梨涡隐现。
    “或者堕身成魔,靠吸人精气续命……”他一皱眉,闭目寒音,不忍再多说一字。
    月蚀之夜,格外诡异。重获仙身的喜悦与窥见真相的悲恸同时袭来,搅动着月神原本沉静坚定的内心。毕竟他们都还活在这世间,只是如此的活着,究竟是苍天悲悯的恩赐,还是无情的磨折?!
    潮崖王绝不会让素雪知道。在她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温润如玉、柔和仁善又病骨支离、虚弱静穆的谦谦君子。
    “可有解法?”
    “古籍载唯死可解。但那次火神酒醉胡言,说上古有位仙人……手刃爱侣……解了孤冥之毒。”
    不可以!月神腾身而起,片刻不疑。丢下身后落寞的紫玉仙,保持着扬手抓握的姿态,却终究没有动。
    他知道她要去做什么。那也是他斟酌良久挣扎取舍的选择。只是,他轻轻印在素雪眉间的,不只有淡淡的吻痕,还有两滴错落重叠的泪……
    “你说,那个人到底会流落何方?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久,他还是没有来找我……就算渡过轮回道迷津河时记忆消磨,他也应该听说了通衢桃源之名,会一点一点走到我身边……只要我们重逢,所有的记忆就可以重现,只要对视一眼就可以……”
    喃喃自语,却丝丝入耳。他知道不可能给她完满的答案,唯一能做的只有借她一双聆听心事的耳朵。
    天际亮起一道白光,渐渐放射出撕裂般炫目的朝霞。
    站在高耸入云的天柱通衢山顶,日出的景象变得这般熟悉,仿佛一抬头,就能看到日神矫健的身姿和张扬的笑容。
    可惜如今,日神是见不到的,月神,也见不到了。
    她没有问月神的去向,不是怕紫玉仙有诺在先左右为难,而是知道紫玉仙也不得而知。月神现在是最自在的,她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请示和知会任何人。
    耗费了五百余年光阴,也几乎耗尽了三个人的心血,终于又找回了记忆中那个坚强又骄傲的月神。想起昨夜血红月晕下她寒光凛凛的墨绿眼眸,颜色纯正,华光通透,琉璃水晶般璀璨明丽,素雪知道应该放心让她去任何地方,即便是偷上月宫救出芹芝仙,也足可全身而退。
    就如明艳通透的日光,照亮一些地方,就会在另一些地方投下晦暗的阴影,素雪又深深想起了潮崖王。一时神游,恍惚迷离间竟忘了身旁站着的不是月神,而是紫玉。
    她的眉微微蹙动,哀戚的目光明明那么无力又柔弱,却如利刃般深深刺痛了紫玉仙的心。
    他的喉头几次耸动,想要告诉她那个人已然忘了她、已然成了魔、已然只能在自己的命与她的命之间做一道单选,可他终究未能启齿,指尖一扣,又撑起了一个紫光荧荧的结界。
    睡吧,如果梦中才能相见,那就留在梦中吧!现实的伤痛、现实的丑陋、现实的残酷,统统交给我们。你只沉沉安睡,绽放无意识的恬美笑颜……
    “吟霜,公主要睡很久,莫要让人打扰。”
    “是,上仙!”
    “劳你陪伴她多年,感激不尽!”紫玉仙看到吟霜鬓角藏不住的一缕银丝,以及眼角细碎的皱纹,忽然想到小仙的寿数不过五千年,不禁心头一热,冲她躬身行一全礼。
    “上仙何出此言?!公主对奴婢有恩,奴婢万死难报十一!”吟霜一边屈膝还礼,一边动情陈词。“只是奴婢力量微薄,不能解公主烦忧……望上仙护佑公主,莫让她一世孤苦!”她抬头直视紫玉仙明亮又深澈的眸子。
    紫玉仙离去后,吟霜吹熄烛火,放下床帏,退出静室,掩上石门。刚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掏出一枝竹笔,在坚硬平整的门上骑缝画了一道禁字符。朱红的墨色沁入石髓,很快消失不见。
    她凝神闭目,侧耳倾听,除了微风拂过树林的窸窣以及草虫细碎的呤喃,再无其他。
    仰望墨色苍穹、遍天箕斗,吟霜口齿微动,双指结环,身子飘飘摇摇,缓缓升天,渐渐融入静谧夜色。
    “辛苦你了!请受本宫一拜!”
    不似前翻紫玉仙行礼时的屈膝直视,吟霜铿然跪地,以手加额,泪落零雨。
    在她面前,是同样肃然跪地、泪流满面的天后。
    天后的容貌丝毫未改,细目弯眉,颀鼻秀口,肌肤润泽,白皙胜雪。只是她此刻乌丝盘亸,金钗倾散,泪目红赤,气促筋浮,分明只是一位伤心欲绝的慈爱母亲,而非仪态端庄母仪天下的天后。
    “好,好,嫱儿也好,雪儿也好……”她压抑着颤抖的啜泣,欣慰地连连复语。
    其实她早就知道月神重得仙身,因为前夜月蚀,她的右眼温光流转,再见光明,不复痛楚。而她也知道,除了天帝的血肉、药神的仙草、芹芝的焙制、紫玉的襄助,最重要的是素雪的回生术。一切顺利,就说明素雪也十分安好。不,她的法力应该已经达到化境,失传已久的秘术也修炼圆满。
    “天后如此思念二位公主,可惜她们都不能……或不愿回来看您……”
    “唉,我倒还好,毕竟知道她们都惦念着我……上次寿宴雪儿献上的萃华裘很是暖和。我细看袖口那朵牡丹,针脚甚为稚拙,想是嫱儿绣的……她一直有些男孩子气,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真是难为了……”天后的嘴角勾起温柔的弧线,眼中却又渗出几颗珠泪。
    “只是那个人,明明是那么在意她们,却又……”两侧烛火诡异地一跳,她忙忙住口,将两个人的委屈都化作晶莹的泪水,再度模糊……
    “剪桐,你可后悔?”天帝的声音沙哑而生涩,目中星光黯淡,一片悲哀茫然。
    多年前,多少年前?他也这样唤过她、问过她,只是那时他还可以紧紧抱住她在她怀中泣不成声,现在,他只是转身离去,消失在明烛火瓦的华丽宫墙。
    若说不后悔,是假的。
    天后多少次面对孩儿们无助的哭泣,只能握住虚乏的拳头。她恨自己空有天后的身份、上古精灵的虚名,却连庇佑亲子、伸张正义的力量都没有了。
    若是当初留些私心、留些理智、留些心计,也留些功力,那么一切应该会大不相同了吧!
    那样一来,世界会变成怎样呢?天地依然会好好地分斥,山河依然会好好地摆布,日月星辰依然会好好地铸造,四方妖魔也依然会好好地击退,只是现在的天帝就成不了天帝了,而他的兄弟姊妹,也不会无辜枉死亦或跌落凡尘……
    灵心已失,现在跳动在胸腔中的,是一颗最卑微不过也最脆弱不过的凡人之心。
    凡心,是知道疼痛也知道爱恨的。她爱她的孩子、爱天下子民、爱大好河山、爱披云玉兔乃至草木尘埃。
    她也爱天帝。
    尽管他是那样的薄义寡恩、迷恋权术、辣手无情,可她始终不愿相信自己的理智,因为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那个人也并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个寂寞无依、脆弱无助的可怜人!
    他所思所感、所作所为都充满矛盾:一方面灭和家满门,一方面带回素雪精心养育;一方面给月神石心,一方面又割肉削骨助她重生;一方面重创潮崖软禁深宫,一方面又暗中守护遍寻医仙,即便知道了他与素雪的不伦之情,忧虑的也只是他的伤患,所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降旨贬黜,一边抹除记忆,给他人世最尊贵的身份送他到最繁华的所在……
    天后静静凝视着照应鉴中的景象,昨日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孩,今天却已蹒跚学步,也许明天,他就会长成那个记忆中剑眉星目、英姿勃发、爽朗潇洒的翩翩少年了。
    蓦地,天后的目光定住了,双目圆睁,寒气倒吸,不相信似的伸出冰冷的手指用力擦了擦古朴的宝鉴。
    仙魔大战,天时混乱,无昼无夜,无冬无夏,整整七个周天。后来妖魔败退,帝掌神威,重整天庭,令四位公主分职四季,接替已经身故的四时神。四时神本是正神之末,法力算不得精深,她在位之时天界四时就常有伸缩,何况继位的公主们修习尚浅,四时错乱倒是平常,众仙早已习惯。
    天界人间,时序并未统一。人界时序乃地星运行所定,亘古成规,从未错愆。天界则不然,虽有天规,却自散漫。于是人界的时序便成了一个很好的参照。沟通二界空间的是涵通洞,指示两边时间的则是洞旁影壁上嵌着的神器恒沙漏。那年月神下界,雷神愤恨之下一掌劈碎了恒沙漏。天帝固然震怒,可堪堪五百年好像并未造成什么恶劣影响,也就渐渐淡却了。
    谁也没有在意天界和人界在时序上出现了巨大的错乱。
    “发现了又如何呢?我本是偷藏了双鉴中的一枚,要怎样告诉天帝?不知为何,他已有很久没有看过自己那枚观应鉴了,若是他看一眼,也就不消我去讲了……
    “五百年,对神仙而言只是短短一瞬。只要日月轮转正常、四界不起灾患,谁会在意人间的时间越走越快呢?
    “除了冥神、紫玉和雪儿……只是冥神与雷神一向不睦,若是由冥神他们启奏,只怕天帝会猜度,雷神也会不悦。
    “好在又快到全仙会了,届时雪儿就要回来了……”
    “全仙会的帖子到了,小姐这次去不去?”吟霜掌上托着烫金描红一张熟悉的正帖。
    “有多久没去过了?”素雪冷笑自语。抿起的唇间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紫合香气,让她的眉心不由得蹙动了一下。
    去,必然又要与他照面。昨夜的尴尬还未褪去,今晨的言辞犹然在耳,明日的笛舞,又会不会衍生出新的错觉?她不想误了他,可又万万离不了他。在矛盾中逃避了这么久,终究觉得躲不过。
    况且,已有多年没见过母后了。上次送去的挽婷香,现在应该焚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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