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三生之前生如雪

第十七章 失而复得


“我累了,你也去歇息吧!”天帝阖上双目,松开了她的手。
    她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保持着跪坐的姿态,久久守在锦榻旁,看着他平稳深沉的呼吸,泪落无声。
    “对不起,可我必须这样做……”她指尖凝光,轻轻点在天帝眉心。沁凉的内息汩汩渗入,他的仙印再度明亮起来。
    独角兽的嘶鸣仿佛划过了头顶,时候到了,她将右手手指埋入左手掌心,徐徐呵气,待手指的麻木消退、回复温暖,才勉力起身,退出殿外。
    门,掩上了。天帝的双目,睁开了。
    林芝觉得心跳很快,右眼皮也在颤抖,抚胸定气,吐纳宁神,再启眼帘,红焰如燃。
    她还是第一次欺瞒魔尊,要救的还是他痛恨的死敌。她犹豫了好几天,终究下定了决心。她无法任他慢慢中毒衰亡,当然,她也知道自己法力低微,并不能将他治愈,可若不尽力一试,她断然不会安心。
    一抹流云遮住明月,朦胧的月光下,红色的幻影疾驰而过,经过凌云台时有一瞬的迟疑,又立即加速,继续西行。
    遥花台的最后一片树叶也落了。巨大的樱树,只余凌厉狰狞的骨架,强撑起巨大的阴影,却画出了支离破碎的纹路。琴桌之上,仍是名琴一张、香鼎一枚、玉盏一个,可琴弦上的手指,却保持着一厘的距离,始终没有拨动。
    本能一般,他知道这是属于他的琴、他的桌、他的宫院,可指尖却再也忆不起曾经那般熟练的动作,只能僵僵地支楞着,任凭风带着时间一起溜走。
    “魔尊,我来了!”林芝的声音微微颤抖,气息急促,面色异常红润。
    “何必如此着急?”他笼起双手,瞥了她一眼,忽然对上了她血红的眼眸,不禁大吃一惊,立眉瞪目,低声责问:“怎么擅自解封,现了妖形?!”
    上次斗杀圭木仙时,他已昏迷不醒,林芝将他送入涵通洞、抵达通衢、交给心腹下属,只说已经妥善处理,未留后患。他略略打听,得知圭木仙隐遁,细细推算感应,确认他已亡故。可对林芝,终究不甚放心。
    那个孩子,从来不喜杀戮,尤其不杀无辜,所以这些年来遣她去做的也多是斩妖除魔之事,至多诛灭恶人。如今她不得已杀了一位上仙,心中自是难过自责。
    所以明知冒险,他仍带伤来见。妖的形态只怕难以掩饰,而人的模样就容易得多了。
    或许正因伤损未愈,清俊中多了几分虚疲,依稀有了潮崖王的神色,素雪才会又走近了些,想再看清楚一点。
    “谁?!”他的声音陡变,目光如炬,瞳仁似火,眉锋甚剑,鬓若刀裁,狂发飞散,利爪屈伸,狞厉可怖。
    然而他并未转向回廊,而是抬头望月。
    乌云散尽,神影重重。金刚怒目的日神、金神、火神以及众多兵将围绕着面若平湖的天帝,连呼吸声都如闷雷一般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君上!都是我的错,求您放了他吧!”林芝的模样是女妖,可声音仍是那般婉转柔和,只是多了几分凄楚。
    “林芝,念你受妖魔胁迫,本君不会苛责于你。退下!”
    林芝遥望着云端高高在上的天帝。那似曾相识的威严睿智神色,令她语塞气凝,仿佛被他仁慈又锐利的目光定住了一般,跪坐在地,埋首垂泪,再无一言。
    “闲言少叙,出招吧!”魔尊剑眉一挑,冷笑一声。既然落入重围,又何须再婆婆妈妈?成王败寇,我用不着女人的庇护,更受不得神祇的怜悯!
    话音未落,他顿地一纵,利爪推出,直逼天帝……
    冷淡的日光斜睨过遥花台,照见一片狼藉。
    断裂的樱树在寒风中发出绝望的*,琴徽的碎片反射着虚弱的日光,忽然被风一翻,就失落在枯草丛中。
    素雪轻轻将它拾起,凄美一笑,不知是该庆幸他并未看见这残破景象,还是该伤悲要再度与他分离。
    “雪儿,莫要伤心,为父……立即重修此处……”天帝双手搭在她肩头,将她罩进坚实又温暖的怀抱中。他大喜过望,一夜之间,两个最爱的女儿失而复得。不管她们做过什么、变成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她们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一切的麻烦和非议都可以平息和忽视!
    “义父,这样就好,不必费心了……”她转过头,用凝泪的冰蓝眼眸看着他。除了细微的皱纹、深陷的眼眶和倍长的胡须,他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那时他总是抱她坐在膝头,笑着给她讲传奇故事,抑或从背后环过她的肩膀,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和她一同画下天后端丽的容颜。
    “爹爹,对不起,对不起……”她扑到他怀中,紧紧抓着他的前襟,泪如泉涌。
    四千余年时光流转,这个拥抱,他们都等的太久太久了。
    “为父知道,雪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选择……如果可以,我会成全你们……”他的心一阵阵抽痛,遍寻脑海找不出更加柔和的言语,只得哽咽了。
    “我知道……知道他成了魔……也知道他真的是我王叔……”她更加泣不成声,“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只有我才能救他……我希望他平安幸福……”她仰起头,直直看向天帝,“您明白吗?我必须救他……”
    天帝的泪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是滚烫的,仿佛要将这沉甸甸的温暖和力量度给她一般。
    “孩子,你这样待他,他却毫无知觉,真的值得吗?!”恍然一瞬,他想起了另一个眼眸冰蓝、神情坚定的女子,他也问过她相同的问题,她也是这般决然颔首,然后……
    “不行!”
    这次绝对不行!
    当年的悲剧,由他一手造成。他只想让妖女离开长兄,使他重获健康、重拾威仪。可事情的发展却脱离了他的控制也违背了他的初衷。夜静之时,他曾多少次对着密室中他们的灵位忏悔哭泣,却于事无补。
    这一次,长兄变成了小弟、妖女换作了爱女,他不会再让悲剧重演、看她重蹈亲母的覆辙!
    “雪儿,总有别的办法,你不能选择最残酷的方式啊!”
    “爹爹,来不及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素雪的泪终于流尽。天帝的泪也瞬间干涸。
    乌云蔽日,万籁俱寂。
    风的走向变了,秋神和冬神擦肩而过,彼此神情肃穆,笑意全无。她们恰好交集在凌云台上,宏伟天宫尽收眼底,可富丽堂皇、雕龙画凤的图景之下,萧飒衰颓之气潜滋暗长,积蓄酝酿,再难以掩饰。
    林芝依旧保持着妖女的姿态,只是眉宇间并无凌厉杀气,反倒泪迹斑驳,显得凄楚柔弱。
    她跪了这么久,沐浴在天后平静又复杂的目光中。意料之中的严惩和指责并未到来,反倒被一句意料之外的话语轻轻带过。
    “囚禁月宫吧!”
    与老泪纵横的天帝不同,天后的反应异常平淡。她仿佛早就知道这个娇俏妩媚的宫女隐藏了一颗妖心,也知道她的眼眸本应是墨绿而非鲜红。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若有若无地拍抚着天帝颤抖的肩膀,任由他的泪沾湿自己的华裘与肩背。
    素雪归来,她是从紫玉处得知的。而潮崖、月神堕魔,却是素雪亲口所言。
    比起心疼这一切的“罪魁”天帝,她更心疼无辜的女儿和小叔。泪若耗尽,那便只剩嶙峋的坚强了。
    她了解月神的秉性,知道她外表最是刚强,其实心志最是柔脆。无论何种言语都无法绕过她强烈的自尊与柔软的良知,让她忆起并寻回从前的自己、宽恕并接受现在的自己。
    既然不能说破、既然她和天帝还有素雪都无法可解,那么,悄悄按捺住颤抖的手指、控制住莹润的泪滴,她就只能孤注一掷了。
    月宫,是再熟悉不过的静谧所在。
    她戒备又冷漠的目光,终于从梦中照入现实。丝毫未改,指尖敲啄在雕饰精美的廊柱,铜绿深浅印落眸间,缓缓的药香氤氲中,她迟疑地转身走向他。
    这个人是谁?
    是天宫的看守吗?可他脚步沉重、气息细弱、双手绵软,明明是个法力低微的文官。
    数月以来,他仿佛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除了桌上添置的茶杯、侧院收拾的寝室,这月宫之中,并没有她的痕迹。
    无视无睹,无言无语,还不及月兔和玉蟾,自然而然地凑近她、亲待她、黏着她。
    一步一步,她走近了他。
    “请问,你是谁?”
    “我是芹芝,植药之官。”
    “为何我会觉得与你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又何止是似曾相识呢?芹芝放下药杵,拿起一盏桂酒,徐徐举到面前,凝视着酒面浮动的弦月,嘴角也微微上扬。
    这些年,与其说是药仙,他倒更像是酒仙了。
    真好啊,微醺的感觉。温酒入喉,灼痛入心,恰似当年,、那一吻的畅快淋漓。她墨绿的眼眸含着浓到化不开的情意,霸道又笨拙的唇齿间就残留着桂酒清甜的香气。可她那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与*和烈酒都没有关系,所以就算碎了心,也无怨无悔。
    此刻,面前这个小心翼翼、温婉柔媚的女子,真的是她吗?
    她又能否想起往昔、重拾记忆呢?
    或者,她到底想不想做回月神?是否现在这个样子更舒服、更自在,所以她才抵触着不愿醒来?
    芹芝猜不透她的心思。长久的隐忍已经让他的表情平静到麻木,看似两不相干地相守,他却觉得十分满足和欣喜,甚至以为就这样天长地久、直到永远便是更好选择。
    “那……我是谁?”
    可是她却做出了不一样的抉择。她想要知道真相,不仅是因为好奇和疑惑,而是她心底的声音告诉她,有些事等着她完成,有些人等着她守护,有些情,等着她补偿。她记得自己此刻是妖,也明白作为妖的她杀了许多妖魔、凡人甚至上仙。可是龟缩逃避并非她的本性,她血管中流动的是勇敢坚韧的热血,如果有错,就尽力弥补,就算无可弥补,那也必须铭记。
    她问过魔尊、问过天帝、问过素雪也问过天后,没有人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值得信赖,而且绝不会有敷衍和欺瞒。
    “你曾是这婵娟之主,天帝长女,月之女神。”
    ……
    银袍长靴,束发高悬,再见之时,素雪掩面而泣。
    “重逢是喜事,莫要伤感。”月神口型一变,还是没有喊出从前习惯的称呼。
    她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努力回想时总觉得有层厚厚的屏障阻隔,血气翻涌,妖心暴跳。芹芝、紫玉、素雪还有她自己都清楚,只要还是妖身,她就不可能找回从前的自己。
    “没关系,我真的不在意!”芹芝抱着她绵软颤抖的躯体,陪她一起跪坐在寒风之中。“魔也好,妖也好,你始终是我最爱的嫱儿!”他自然地亲吻她柔顺的长发,她的身子条件反射似的一紧,却只是抓住了他的袍袖,并未躲闪。
    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芹芝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皱纹。他已经等了三千多年,仍有一半的寿数,可以等她慢慢想起从前,就算想不起来,也可以重新开始。
    素雪就不同了。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嫱姐!”这样叫她时,她仍是心酸得很也欢喜得很,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若非此刻有更深更急的牵挂,她真希望唤她千遍万遍,再陪她千年万年。“魔尊……”
    “他应该安全返回魔窟了。上次的药我已经交给他,可看情形他是不会用的……”
    她们的目光齐齐黯淡下去。
    可素雪是坚定的,月神是迟疑的。
    紫玉仙看看素雪又看看月神,忽然觉得很讽刺。这两个女子,骤然颠倒了神色,他却笑不出来。
    他自己的目光中也满是哀戚。近来天气愈发冷了,不得不撑起紫色的屏障。这种屏障是他最先习得的仙术,那时他还是个立志做医仙的鬼吏,多次用疗治术救下临危之人,被冥使三番五次呵斥和处罚,甚至刁难挤兑乃至几乎殒命。可若非如此,冥神又怎会注意到他呢?年少轻狂啊,明知故犯到连冥神都默许了。直到救下的人皇露出暴虐的本性,造成更多无端的冤屈和死亡,他才幡然悔悟。至今清楚记得,冥神叹息着拍拍他啜泣的肩膀,重重地说,孩子,万般皆是命!
    就像那时从未想到以后会成为冥界正神、执掌生死之事,他又何曾料到,有朝一日,再度运起疗治屏障,居然是为了自救。他习惯了守护别人,尤其是素雪,救起自己来,反倒如此笨拙和式微。
    唯有他知道孤冥反噬的滋味和后果。现在终于深切体会到潮崖王所受的痛苦和折磨。他才勉强突破第五层,而潮崖王,已经修满十层,要承受的苦楚要强烈得多,他对素雪的感情一定也浓烈得多。
    天后警告过他,不可以继续下去,此刻退步抽身还来得及,他却执拗地不愿放弃。
    比起自己的性命,他更加在意素雪的平安和幸福。
    “兄长,你的气色不是很好,请芹芝哥哥给你诊一诊吧。”素雪轻轻抓住他的手臂,绒睫忽闪,明目流光。
    “无妨,近来冥界事务繁杂,有些劳神罢了。”他淡雅一笑,放平呼吸,遏制加速的心跳。
    记得那时,素雪十分爱笑,两枚梨涡若隐若现,嘴角飞扬起柔美的弧线。
    连看一眼都如此辛苦,潮崖王竟天天与她耳鬓厮磨。难怪……
    “对不起……一定是魔尊……”月神看看紫玉,又看看芹芝,最后目光落在素雪身上。
    “他的行动,与我并无直接关联……”是啊,神仙生死,不入冥册。可魔尊鼓动凡人进击天界,并不是每个神仙都能恰到好处地全身而退,往往是一个小仙寂灭,赔上十几条人命,或者一位上仙发怒,百人魂飞魄散。
    “兄长,外面如此混乱凶险,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自会留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她眉间的皱痕。紫光忽强忽弱,他知道不可久留。可凝视着她明亮的双眸,痛得越深,越不忍离去。忽然他低下头,在她眉心印了一枚清浅却深情的吻。
    “兄长!”素雪回过神时,暗紫长袍已融入漆黑夜幕。他只身离去,毅然决然,仿佛这一别就……
    “猫儿,去陪他吧!”不待素雪说完,披云兽就地一纵,瞬息神变,滚雷一般也冲入了苍茫夜色。
    难道它也有不好的预感吗?素雪定定俯瞰天宫,甚至想看到天宫下的人间、人间后的冥府。她知道孤冥诀的厉害,更知道它的禁忌。可紫玉仙答应她不再修习。就在她为了月神飞身截挡的那夜,他的掌风差点伤到了他。他说他会废弃孤冥术、解除契约、回复鬼仙的状态。
    可是真有那么容易和顺利吗?
    她将信将疑地看向芹芝。
    芹芝却平和地冲她微微颔首。她仰头凝望孤清月牙,忽然也感到了深深的凉意。
    兄长在的地方,永远那么温暖。
    “其实紫玉仙对你……真的很好……”月神感到芹芝的手紧了一下,可她仍然坚持把话说完。遗失的记忆反倒让她比芹芝更为轻松和明晰,不必顾虑也不用藏掖。既然两情相悦,又为何非要苦守非要错过呢?
    素雪心中也十分矛盾。她思念着王君,也眷恋着紫玉。随着时间的推移,两段感情此消彼长,前世之恋,今生之情,都无法割舍无法抉择。
    她救月神是出于本能,救魔尊也是这样不经思索毫无犹疑。
    可那还是因为爱吗?他是王叔,我是神妖之女,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我和他的故事在五千多年前被一场鏖战生生打断。如今复活的不再是那时的我和那时的他。我欠王叔太多,也欠了兄长太多。可要偿还,我必须为他而死、为他而生。这是无计可解的难题、无法两全的命运!
    “回去吧!”她摇摇头,勉强笑笑,冲他们摆摆手。
    “素雪!”月神轻轻唤了一声,“我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她是忘了许多事情,可情意却不是时光和法术能够磨灭的。
    夜是冷的,心是暖的。第一场雪,悄然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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