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三生之前生如雪

彤云闭月，星光黯淡，圭木仙的眉头紧锁，脖颈已然酸痛，却仍是神情木讷如石雕一般直愣愣盯着浩淼苍穹。
    天生异象，今夜必见血光。
    而这血光之灾的方位，却近在咫尺。
    阴风骤起，他打了个寒颤，匆匆降阶，离开了高高耸立的凌云台。
    “君上已经安寝，请上仙明日再报！”宫娥如此柔弱，他却毫无办法。后退几步，险些跌下玉阶。
    世道变了啊！小小宫女轻轻一拦就可以阻住一位上仙的赤胆忠心！还有上次，明明是那婢女偷盗祭台锁钥，天帝只是交还给他，还戏谑地夸那女子机灵，连训斥都没有就草草了事。这是怎么了？！
    罢了，罢了！尽人事也总得听天命，是福是祸，已非他独力可控。
    圭木仙冷笑着，一边后退，一边抬头凝视玉楼殿恢弘的匾额和粗壮立柱。
    最后一眼了，最后一次了！
    他眼中射出两道灰白的冷光，头也不回地向西方飞去。
    西方宫苑，草木摇落。
    素雪踏着遍地枯叶，轻轻扶起倾倒的回廊灯柱。上次事出突然，为救紫玉仙匆匆离去，之后一直隐居月宫。今来重游，感慨良多。
    雪樱，只剩下粗壮的主干和遒劲的枝桠，迎着猎猎寒风，倔强地挥舞睖睁，就是不肯低头觳觫。树下枯草却已然死去，随风翻折，颤栗不止。拂去案上枯叶、吹去细密尘埃，琴徽依旧璀璨，音色也依然清脆。
    许久不弹，竟会生疏至此！比起制造结界的功夫，琴艺的退步还真是更令人吃惊呢。
    她静静抚琴，完全沉浸在回忆中，丝毫不觉幽暗墙角处隐藏着一个鬼魅般的幻影。
    他也不知为何会重回这里。林芝并未传讯，他也无事召唤，就算是二人密会，地点也随机选择，并不一定就要在这里。
    这是伤心之所。短短十天，他已是第四次回来。
    为什么是“回来”？他甚至并不知道这个荒芜的宫院名为遥花台，只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虽然与印象中的春意融融、夏景繁盛不同，但他知道这就是那个深藏于脑海中的地方。
    这里，一定有关他的身世，以及爱情。
    对妖魔而言，感情是无关紧要甚至十分可笑的东西，它们生来只为恣意杀戮和散布死亡。可他不同，他有一颗人类的心，也有人类的爱憎和情仇。他堕身成魔是为了报复，报复怂恿、帮助和利用他起兵血洗通衢的女仙，报复永世轮回代代为王的命运，后来知道了划定他生命轨迹的并非冥神并非亡妖而是至尊天帝，他才终于找到了报复的目标。
    可他却未采纳属下顺理成章的建议，而是选择了更为曲折更为麻烦也更为别扭的方式。他解释说，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尤其对没有灵魂的神仙而言，一了百了。让他们毫无尊严、毫无用处地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世人厌弃和遗忘，才是最好的折磨和惩罚。
    妖魔懵懂地纷纷颔首，畏惧地连连称颂。唯有他自己，以及那个与众不同的女仙明白，这样的决定只因他厌恶战争和杀戮。在人界的几千年，不，比那久远得多的时候，他就看够了战火纷争、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场景。
    他只记得人界的事，那个女仙被逼成妖一直绝口不提他的往事，记忆被封前也只说到他出自天界，曾是众多福泽万民的神祇之一。
    “然后呢？”他继续逼问，可她却双唇紧咬，缄口不言，连眼睛都闭上了。
    泪落无声。
    他的厉掌也终究没有落在她头顶。
    那墨绿的眼瞳是如此熟悉，他甚至后悔将它们变成了血红色。
    而此刻，一双更加熟悉的冰蓝眼眸就近在咫尺。他却被心痛镇住，连身形都变得扭曲。颤抖的手刚一伸出，血就从口中涌了出来。不要紧，不要紧，这点血，这点痛，换一个答案，值得！
    忽然，一个轻灵的身影翻墙而入，不偏不倚挡在面前。琴音、人影甚至气息都仿佛被抽走了一般，凭空消失。
    林芝是来寻他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既然前几次都没有现身相见，这次，也不愿被她发现。
    魔尊的血，逃不过神犬的嗅探。那夜他走后，她明明销毁了所有血渍，并焚烧了息宁香，三日后却仍听闻神犬在巡至西天门时躁动不安。入夜前来，果见中庭落叶间有新的血点。于是她几乎夜夜冒险而来，前夜又发现过一次，是在樱树裸露的地根上。
    今夜，会不会又有了呢？最好不要！可心中的不祥预感却十分强烈。
    月黑风高，她不得已现出妖眼，扫视周遭的一切。比上次还要安静和昏暗，却比上次还要明显地感应到他的存在。她闭上了双眼，用心去细细感受。是了，血的气息，就在那个方向。
    她静静地跪下了，绛红的眼眸流起泪来也可以这样凄美动人。
    “魔尊，我只希望您能安好……请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她从怀中掏出带着身体余温的药瓶，双手紧握着，一步一步，向他跪行而来。
    这是她奔忙多日才侥幸偷到的，虽然不及回生丹有效，却已是药神最珍贵的宝物了。
    魔尊心头一热，长长吐出一口气息，鲜红的眼眸和血红的唇角已然浮现。
    他笑了。
    林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青白的唇线柔和地上挑，鲜红的血渍如撕裂的朝阳，鼻翼微翕，目光浮动，横眉入鬓，发丝垂坠。
    “为让你笑容永驻，我就算付出性命也是值得……”
    闪念再快，也快不过闪电。可闪电再快，也快不过魔尊的掌风。
    “大胆妖女，竟敢潜入天庭、魅惑君上！”幸好这闪电出自圭木仙之手，若是雷部正神抑或火神、日神发招，就算魔尊也救她不得。圭木仙毕竟是占星文官，闪电已是他所会的最凌厉的杀招。
    林芝被魔尊的掌风弹开，徐徐落地，并无伤损。她的第一反应是回望魔尊，见他倒地不起，登时急怒攻心，妖形立显。
    反手一击，也是一道雷火，只是远比圭木仙的迅猛强劲。圭木仙一个踉跄，跌落云端，却仿佛被樱树接住一般，恰好坐在树梢。
    许是太过忧心魔尊的伤势，林芝一击之后就直奔墙角而去，只留双耳等待圭木仙落地的闷响，谁知又被一道闪电追到，惊愕之下，只得回身还击。
    眼看她步步紧逼，占尽上风，圭木仙苦苦支撑，节节败退，魔尊忽然*了一声，她下意识地回眸，不想圭木仙隐藏的左手捻动星盘，一掌推到她胸口。星盘发出耀眼金光，灵符闪动，钻入眉心妖印，她只觉头痛昏聩，动弹不得。
    “破！”圭木仙一声大喝，右手指尖冷光凝结，向她心口一刺，一道闪电，穿心而过。
    林芝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撕裂的痛楚似乎并不强烈，反倒令她心思澄明，气息通顺。
    圭木仙得意的表情瞬间凝结，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的面色变得青白，衬着髭须虬髯，以及深刻的皱纹，显得格外苍老。
    紫玉仙凌空接住他冰冷的尸身，眼睁睁看着他化作荧荧光点，飞散开来，双手一握，紫焰升腾。
    “兄长不要！”一道白影掠过，正挡在紫光与赤瞳中间。紫光生生偏转，擦过肩头，轰响之下，影壁粉碎，她也颓然跪倒，衣残袖裂，露出白皙的肌肤。
    紫玉仙大吃一惊，飞速降下扶起她，强输内息，为她护住心脉，过了许久素雪才清醒过来。
    “你怎么样？”紫玉急急询问。
    “她呢？那个……女妖呢？”素雪反倒比他更焦急，抓着他的手臂，连指甲都因为用力变得没了血色。
    “已经逃了吧。”紫玉仙这才想起后怕，所幸那女妖也没有趁机加害他们，否则此刻，两人恐怕已经和圭木仙一样魂飞魄散了。
    “是谁伤了你？”芹芝如此问的时候，素雪和紫玉都沉默了。
    “你只说如何医治吧……”紫玉的眉皱起来，把她抱得更紧些。秋风冷了，她的热量正在逐渐散失，面色如发色一般苍白，和一旁好奇蹲坐的月兔竟没了色差。
    芹芝也皱起眉来。不过他心中的疑惑远胜焦急。
    这是闪电之伤，而且是并不强大的闪电，她应该可以轻松闪避，就算不慎被击中，也不至于伤重至此。日神、雷神、天帝，他们的功力要比这强大得多也精熟得多，况且他们断然不会伤她。又是哪个不擅杀戮的上仙会对她出手呢？
    或者，没有人要伤她，而是……
    度华烛灭，圭木仙遇袭身亡的消息由冷酷的冥神紫玉道出，天帝沉默良久，摆摆手让他退下。
    这压抑的沉痛，令他想起了五千多年前的仙魔恶战。四时神尚有收贮的灵元可供凭吊，尽心尽力辅佐他一世的圭木仙，却只余下熄灭的小半冷烛。
    紫玉仙并不能猜透他的心思，不知他为何要隐瞒圭木仙被害的真相。那日他只是要去遥花台翻找一本古籍，恰巧撞见圭木仙与妖女打斗。素雪重伤，他便无暇理会旁人了。后来细细回想，妖女明明占了上风，为何突然撤走？次日回到现场，他在墙角发现了魔血的痕迹，怀中的披云兽也躁动不安。
    不是不安……而是兴奋与悲伤，就像它看到昏迷不醒的素雪时一样！
    魔尊回来了！潮崖王回来了！
    素雪应该是知道的吧，不然也不会如此袒护他的手下。可她求情之时就已然受了伤，不然只需自行出手，或者像上次那样直接攻击自己……很悬啊！如果再正一点、再受重创，怕是芹芝仙也救不了她了！
    能让素雪不假思索豁出性命相救的人，除了潮崖王，也就只有……
    想到这里，紫玉仙不禁心头一震，指尖玉盏滑落，在灰褐色的金刚石板上跌得粉碎。
    昏睡中的素雪，正恍惚看到圭木仙挥出的闪电。
    那个女妖接近院墙时她便察觉到了，于是隐遁身形，藏于正殿立柱后。其实要解决掉这个大胆莽撞又法力低微的女妖，对她而言只是弹指一挥般容易，可在她跪地哭诉的一瞬，她忽然感觉到了魂牵梦萦的气息，虽然微弱，虽然裹挟着邪气和血气，她还是真切地感觉到了。
    圭木仙的闪电吓了林芝一跳，也吓了素雪一跳。看到……他……颓然扑倒，素雪也本能地冲出了柱影，可林芝却抢先了一步。素雪怔怔地愣了片刻，又缩了回去。
    他身边，已经有别的女子了吗？比我更爱他也更配他……
    救圭木仙是顾念旧情。看他被樱树稳稳接住，她已经闭目转身准备离去。可忽然，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心脏被锐痛洞穿。她费力地回过头去，想看看是何处袭来的闪电，穿透了自己的胸膛，却并没有发现背后的光束，而是看到了庭中树下，被闪电贯穿的林芝。
    那一刻，她脑海中回荡着汐崖王的话……连心秘术，无药可救，无法可解……太好了，太好了……
    她的眼中流着泪，嘴角渗着血，最后一丝气力用在了关键的一跃和一语。
    紫玉仙抱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还定定指向院墙。他已经被她救走了吧，那里荒草依依、寒烟漠漠。连一句话语都没有，重逢的喜悦被痛楚灌满，更显得沉甸甸的实在。
    紫玉的劲力绵绵游走，将几乎碎裂的心包裹捏合，她竟然诡异地笑了。
    真好……最在意的两个人，都回来了……而且……他和她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尖锐的哗啦声过后，她又嗅到了桂花的香气。
    月桂的花期很长，可到秋末，也渐渐显出了颓势。芹芝的药效再强，也终于慢慢耗尽。好在她断裂的心脉已经接续，以云妖的强大再生力，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动弹不得，可转个头道个谢还是可以的。
    她只说了两个字，紫玉却对着芹芝再三拜谢。芹芝微笑着拍拍他，还打趣应该也给他些调养精神的补药，紫玉冷峻的面上难得流露出羞惭的轻松喜色。
    然后，芹芝慢慢走到玄冰榻前，徐徐跪下，肃然施礼，正言说道：“我代嫱儿叩谢你救命之恩！”
    素雪并不吃惊。她知道芹芝只要一搭脉一思忖就会明白她的伤是连心术所累。
    吃惊的是紫玉。他是猜到了，但没有想到芹芝也已经洞察。
    要如何告诉他月神堕仙成魔、杀害圭木、救走魔尊呢？
    “芹芝兄长，嫱姐她，已经沦落为妖了……”还未等他想好，素雪已轻轻道出。
    芹芝却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无妨。
    情之所钟，无论是神是魔、是仙是妖、是人是鬼，都可以倾心相恋、衷心相守。素雪是明白的，看到魔尊的那一刻她就想过要陪他一起成魔。
    况且，魔又有什么不好？他成魔之后并没有为害人间，更没有挑衅天庭，他用他的隐忍和坚持诠释着始终未变的神心。比起那些耽于享乐尸位素餐的天界众神，这位魔尊反倒担负起了降妖除魔、消灾禳祸、福泽万民的职责。
    可是嫱姐，她还可以回头吗？当她忆起往昔，再看看自己沾满同类鲜血的双手，是否能够原谅自己、救赎自己呢？
    就算记忆尚未恢复，林芝此刻也无法宽恕自己。
    她以为是自己行迹败露引来了圭木仙，害得魔尊伤上加伤，又觉得愧对毫不知情仍是慈爱体贴、款语温存的天帝。他们越是不恨她不怨她不罚她，她就越是无地自容心如刀绞。
    还有那个舍身相救的女仙，生死不明，踪迹全无。连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唯有焚香礼拜，祈求上苍庇佑。
    “果然我料的不错，你心怀善念，并非恶类。”
    今夜月明如洗，月光下树影中两个同样纤瘦袅娜、素衣素裙的美丽女子，眼眸漆黑透亮，长发及腰，柔顺地披散，无簪环修饰，显得更加清丽脱俗。
    不同的是，一个肤色润泽，面若夭桃，乌发红唇，一个血气亏损，苍白乏力，银发玉指。
    “恩人，原来您竟是素雪公主！”林芝心下微动，惊喜得脱口而出。一面之缘，暗夜昏昏，她只看清了一个背影。今番再见，虽然她的眉间和瞳仁毫无冰蓝印记，可她却下意识地认了出来。
    “素雪公主……”她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心中一阵难过与悲凉。你何曾如此唤过我呢？细细打量，目下之人，柳眉顺目，柔弱温婉，纤袅聘婷，楚楚可怜。从前的冷峻神情、犀利目光、战将配饰以及咄咄气场毫无保留也毫无痕迹。
    “公主的伤……可好些了？”她依然保持着跪拜的姿态，仰起头，泪光盈盈地凝视素雪。
    “已无大碍。”她回过神来，伸手扶她起来。
    “您，为何救我？”顿了一下，她的目光闪烁，别过头去落下泪来。
    “许是一见如故吧……”素雪一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一手轻轻托过她的面颊。
    “一见如故？”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公主的面容以及目光仍清晰可见。
    是啊，为什么呢？神妖殊途，她又如此神秘如此强大如此……久远……为何我见了她，竟没有丝毫的畏惧、隔阂和猜疑？看她受伤，我心神不宁牵肠挂肚；见她安好，我心石落地欢喜不已。她救我的理由含混模糊，我亲近她、喜欢她的理由，也仅仅是直觉而已。
    “你救走的人……如何了？”
    “他……法力高强，亦可自愈。”
    “潜入天庭、接近天帝是何等凶险之事，你，还有他，不如尽早抽身，退回魔窟，安稳度日……”
    “魔尊与天帝的仇怨，我并不了解。但魔尊有命，我誓死相从！”
    是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嫱姐！那倔强而坚定的目光……可惜不是墨绿而是鲜红……
    “他的伤，恐怕下界无药可医。何时他再来，你把这药给他吧……”
    也是一个朱红的脂玉药瓶，林芝只看了一眼，便纳入怀中小心收好，微笑拜谢。
    “你不怕这是毒药吗？”
    “不会，我相信您！”她的笑容那么甜美，梨涡隐现，明眸流转，令素雪不禁动容。
    王君，在您残破的记忆中，还留有我的影子吗？是心中隐藏的情愫，令你不由自主抟造出这个与我如此相似的躯壳吗？
    那么，义父，您如此疼爱这个女子，难道……也是在怀念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