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三生之前生如雪

镜花水月


时光凝滞,五千年前的一幕再度上演。潮崖王手中长剑抵在天帝喉头,目光凛冽,犹胜利刃。
    可这一次,跪倒在地的并不是天帝,而是他自己。
    素雪惊惶地扑向他,方才冰冷的指尖,如今变得更加冰冷,酥麻地颤抖着,擦不净他嘴角的血痕。
    他笑了,因为看到映在她冰蓝泪目中的,是久违的灰黑眼眸、疏朗眉形、清癯面庞、苍白容色。喘息的感觉、心痛的感觉、轻松的感觉和欣慰的感觉,虽然说不出来,但眼中的笑意,她会懂的。
    “王君!王君!”她叠声唤着他,求助似的回头,却发现紫玉已经不在树梢。这么多年,她习惯了依赖他、信任他,从没想过他会在这样的时候悄然离去。
    “素雪!”一个深沉到沧桑的男音,令她猛地收回搜寻的目光。
    “父亲!”素雪一个激灵,向前一倾伏在潮崖王身上。那翼护的姿势、坚定的目光,令天帝不禁动容。
    “孩子,让我看看他!也许,也许我能救他!”天帝伸出手去,却被她惊怖的退后冷在那里。
    罢了,救不了了……他已然选定了这样的结局,我又能怎么样呢?!他最后悲悯地看了一眼潮崖王,再度昂首时,已恢复了至尊威仪。
    “日神!”他振声叫道。
    殿门骤开,日神腾身而出,看看天帝又看看素雪,面色悲喜交加。
    “招集所有神仙,速寻紫玉!”天帝目光一扫,眉峰耸动,周围聚拢的神仙,仿佛从坚硬的理英石板中钻出的一般。他们的面上仍写着惊诧、疑惑甚至畏葸,可和五千年前一样,齐齐行礼,肃肃称是,然后定定看向天帝,和瘫坐在地的素雪。
    冰蓝冻结,永不消退。她的神色平静到令人胆寒,带着温婉幸福的微笑,凝视着怀中沉沉昏睡的潮崖王。他只是睡着了而已,就像从前一样,呼吸轻浅平稳,神色安详静穆,没有伤痛也没有悲戚,不必忧心也毋须防备……除了,渐渐蔓延的冰冷和僵硬……
    “素雪,回去吧!”天后走过来,轻轻拭去她干涸的泪痕,却无法将她的目光从他面上移开。
    “我已经失去了王君,您还要对紫玉兄长赶尽杀绝吗?!”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并未启口,幽杳诡秘。水印灼光,抬首耀目,蓝眸泣血,戾气氤氲。
    “我必须找他回来!”天帝面若平湖,声声如铁。
    他手中还握着潮崖的心啊!孩子你知道吗?!是你最信任的人,要杀你最爱的人!潮崖现在命在旦夕,多耽搁一分,就会少一分救他的机会!我只想到潮崖放不下你,你回来的消息一旦传出,必能引他现身,却没有料到他的伤如此严重,非要换心才可行动!
    孤冥绝境之心,果然酷烈冷辣!紫玉,你终于还是败了……
    潮崖王感到深深的悲哀从那颗凝紫的心中缓缓溢出。他的魂魄正在升腾,遥望着软弱不堪的肉体,也遥望着欲哭无泪的素雪。他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失望。紫玉将心交给了他,他也将心交给了紫玉。强大的力量,令他也有一瞬的迷失,如果再迟一点,恐怕那剑,就真的收不住了……
    对紫玉而言,这抉择也一样艰难痛苦吧。他本是想要成全我和素雪的。如果他真要杀我,那夜在遥花台就可以得手。素雪可以救我一次两次,却不可能救我千次万次,况且她绝不会提防紫玉。
    这样,是最好的结局。我说了那么多,终究还是说到你心里了。她的《桃夭》变了,目光也变了,我的小公主……可以让我放心离去了……
    他的手,恰好触碰到了披云兽细腻的绒毛。披云保持着双尾猫的模样,淌着泪,团卧在他身旁,渐渐不动了、冰冷了、消失了。
    “素雪,你好……”潮崖王的微笑,在灰色的光点中荡漾弥散。素雪冻结了时间,也冻结了华美精致的琼观殿,甚至冻结了愕然伫立的若干神仙。
    遥花台那夜,这湛蓝的结界曾经救了他一命。在他被众神合力的剑光震落、即将坠地的一瞬,时光凝滞,华光闪现,气浪冲叠,恍然消失。众神愕然惶惑,天帝却心思澄明。他成全了她,遣走他人,不了了之。
    那次,明明是可以的!她将他送入冥府、伏在他胸口默默流泪,直到紫玉将她强行拉走。他在昏睡中蹙眉的样子、浅笑的样子……宛若从前……
    可今天,没有用了,注定的生离死别,隔了千百年,仍旧无可挽回地到来了。
    “雪儿……”天帝的泪滴在她凌空抓握的手背,激起一阵颤抖。他心疼地俯下身,握住她冰冷僵直的玉指,像她小时候那样,捧到面前,轻轻呵气。
    “天帝,请动手吧!”素雪呆滞的眼眸忽然一转,犀利地盯着他,他不由得松了手。
    “动手啊!“素雪霍然起身,摇晃了两下,重新稳住的身形,高挑傲立。蓝色的冰焰,如吞吐的蛇信,蒸腾起诡异的气浪,模糊着她清秀的容颜、玲珑的轮廓,唯有狞厉的目光,清晰可见、锐利可感。
    “你是神我是妖!你杀我全族,为何偏偏留下我一个?!出手啊!如今涵通洞闭、恒沙漏毁、魔尊寂灭,我已毫无价值!你还犹豫什么?!”她凄厉的喊声响彻天宇,荡然摧心。小仙散仙、宫女近侍,以及法力较弱的土神、玄穆仙、六公主、七公主等多位神仙,口吐鲜血,跪倒在地。
    月神扶住面色苍白的芹芝,犹豫着想上前劝阻。芹芝摆摆手,拭去嘴角血渍,二人慢慢退进正殿。芹芝背靠立柱盘膝坐下,月神一掌抵在他胸口,不由分说度进强势内息。芹芝看着她闪耀的月印、高挑的眉梢、冷厉的目光、墨绿的瞳仁、微抿的双唇以及红润的面颊,忽然笑起来。
    终于回来了,我所熟悉的那个嫱儿。果然我还是没有能力守护你,还是更习惯被你保护。
    他边笑边伸出手抚捋她丝垂的长发。她的肩头一耸,眉心更蹙,低低说了句“收慑心神,莫要玩笑”,双颊却烧得通红。
    “嫱儿,我没事,你出去看看吧!”殿外喧嚣一片,各色光剑映彻夜空,在殿内地板上投下青一道、紫一道的冷光。芹芝知道月神虽然身在内室,却一直仔细倾听外间动静。还好,惨烈的哀嚎声、纷杂的*声中,没有她和他的声音。
    “去吧!”他再次催促,强行运气震开了她的手臂。
    “你!”
    就在她横眉立目怒视芹芝的时候,“哗啦”一声巨响,殿门破碎,木板、琉璃、水晶残片飞散开来,散了一地。日神在这些碎屑中挣扎了两下,血,染红了他华美的衣襟和英俊的面颊。
    “长兄!”月神一把扶起他,在下一波气浪袭来、摧毁墙壁之前,撤到了芹芝所在的远角。
    “如何?!”日神并未注意到她悄然变回的容貌,而是惊惧呆板地注视着殿门的方向。他缓缓伸手,颤抖地平指向前。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月神和芹芝看到了一团金光和一道蓝光,纠缠绞斗,难分彼此。
    静寂,静寂中弥漫着血的气息。荧光点点,为这场惊世之战装点起遍天星斗。
    “嫱儿,快去……帮父亲……”日神头一歪靠在她的肩膀,沉甸甸的铠甲冰冷坚硬,硌得她锁骨隐痛。她轻轻将日神放平。芹芝取出一粒红色丹药喂他服下,然后转头看看她。
    “决定了吗?”
    她深深颔首,嘴角不自然地蠕动,却没有声音,只是慢慢弯成了弦月的形状。
    “好!”芹芝也点了点头,墨色的眼眸坚定而欢欣。他的笑,依旧是那么温柔,带着鼓励和宠溺的眷恋,目送她纵贯而出。
    ——雪儿,没有想到,你的功力已经突破了化境!更没有想到,你心中积蓄的痛苦、压抑的愤恨,竟有如此之深如此之多!来吧,尽情发泄,尽力攻击,用潮崖教你的招式,将我打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味退缩躲闪、忍让固守?我杀了这么多仙友神君、至亲良朋,你是天帝,怎么还静得下来?!我当然不敢杀你,可你并无顾虑,为何还不还手?是侮辱还是逗弄?!
    ——你比潮崖还要笨还要傻还要固执,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谁又能得到纯粹的自由呢?既然明知是错,何苦非要以身相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平行线虽永不相交,却可保持最近的距离,安然终老,相伴一生。
    ——为什么我爱之人皆为我而死、为我所伤?他本是这世间最潇洒最静穆的男子,遇到了我,竟堕身成魔,万劫不复!他原是这世上最温和最儒雅的男子,邂逅了我,竟泥足深陷,重蹈覆辙!我才是该死的那个人!求你,杀了我!
    ——雪儿,你真的无法活下去了吗?世间百态,别样精彩,你都无视无睹,不愿再试了吗?是了,你屡次侥幸获救、多番挣扎求存,就是为了心中狭隘的爱恨。如今爱人已逝,恨意渐消,让你行尸走肉一般独行天地,又有什么意趣呢……
    天帝的面上划过一丝悲凉的冷笑,右手缓缓举起,夜空凝紫,朔风呼啸,乌云翻滚,雷鸣阵阵。素雪脚步停滞,冰箭也悬驻半空,眉心那道水滴印记聚合成闪电状,眸子变成了混合着墨紫和殷红的藏蓝,恰如此刻夜空。
    她迅速扫视一周,目光所及,狼藉遍地。死亡过处徒留鲜血干涸的图案,更多的是连*都没有的伤重残躯。还有,她看到了天后泣血的泪目。
    天后始终倚栏而立,却并未发出一丝声音。她知道这一战注定不可避免也注定十分惨烈,所以只是这么看着、等着。宽大的袖脚掩住冰冷颤抖的双手。雕饰精美的刀柄,刮擦着袖口稚嫩的牡丹纹绣。
    快了,就快结束了。她看到了一切的开始,也将要看到一切的终结。
    精灵抟造出天地的核心,孕化出洪荒之气,由一生二,再三再四,之后元神出世,炼化五行,分斥三界,雕塑河山。万载之间,生生不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如今,是到了涅槃之时。玉石同焚之后,新的纪元才可开启。
    她向素雪投来一个凄美的笑容。素雪的口型分明在说着,对不起,母亲。
    破空一击,虹光耀目,巨响萦回。转眼墙倾台倒、草木隳折。
    渐渐的,光华淡却,回声远去,唯有一道突兀的白光,定定斜簪,猝然闪烁。
    天帝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到的除了同样惊诧的素雪,还有胸前纵贯而出的一截戟刃。
    “太……太阴戟……”
    月神也是在出手的一刻才蓦然发觉指尖射出了太阴戟的光芒,不禁心头颤动,五内摧伤。
    原来,太阴戟早已融入我的体内,只是被我的执念封印在心结中。父亲,您并没有冤枉我……
    天后扑向天帝的同时,素雪跃向了天帝身后的月神。
    “嫱姐,你为何……你怎能……”她摇晃着月神绵软的身体,看着她光洁无暇的面颊、碧绿朦胧的眼眸、随风飞散的长发,感觉着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肉体与心灵之痛。
    “素雪……我要……保护你……也要……救我父亲……”月神神色温婉安详,连嘴角的血渍都那么唯美,眼中锐气全无,深情款款。“别怕……你……选择毁灭……我陪你……都……陪你……”
    她的头偏转向旁,涣散的目光指向倾圮的殿堂。芹芝的气息,已经不可察觉,他的笑容却浮现眼前。
    “嫱姐……对不起……母亲……对不起……”素雪的视线徒然清晰,眼眸重现澄澈的碧蓝,眉心水纹消退,银发渐渐转黑。
    天帝跪坐在地,枕在天后瘦削的肩头,血脉喷张,汩汩流淌,沁入了华丽的凤穿牡丹纹饰。
    “剪桐……酌心……他赢了……”他自嘲的冷笑,变成了轻松释然的浅笑。
    他说我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却聪明反误、事与愿违,终将众叛亲离、晚景凄凉、死于至亲之手……
    “不,赢你的不是他,也不是我精灵族无意间外泄的孤冥契约,而是你自己的魔心、潮崖的魔心、紫玉的魔心、素雪的魔心、嫱儿的魔心……我们每个人的魔心……”天后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珠与嘴角的血痕。他的泪还是暖的,血还是热的。这个不可一世的神尊,末路之时,竟与初见一样,脆弱无依,彷徨若失。
    是啊……是啊……
    天帝闭目颔首,轻咳出最后几口鲜血,缓缓垂下了双臂。
    天后屏息凝神,静待他化作荧荧光点。她和素雪,以同样的姿态怀抱着虚影流光,痴痴昂首目送。只是,天后心头一紧,牡丹裂血。冰冷的利刃,斩断了最后的心跳。
    “母亲!”
    光点荧荧,相交相融,旋转飞举,争先恐后地散入天际。
    四顾苍茫,穹宇如墨,夜色慢慢向她合拢。
    眼前,闪过一个个熟悉亲切的面容。暗了,暗了……
    混沌天地将她轻轻包裹,蓝色光华终于熄灭……
    “醒了?”玄冰榻的寒意逐渐渗透,她不由得蜷起身体,皱眉揉眼,慢慢起身。
    “睡得不好吗?“紫玉递过一杯清茶,笑着在她额角弹了一下。
    “兄长,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她眼中泛起层层泪光,映在漆黑的眼眸,显得楚楚可怜、怯弱不胜。
    “梦到什么了?”紫玉屈身坐下,揽住她的肩膀。
    她摇头不语,垂首沉思,目光忽然落在他胸前的勾玉上。玉质温凉,润泽莹透,折射出窗外细密的阳光和摇曳的竹影。
    还有什么样的梦,会比失去你还要可怕呢?
    那日我握着他的心,却终究无法狠心捏碎。我是下定了决心要杀他的,就算你会恨我怨我一辈子都无所谓,我只要你活下去!可你就在我犹疑的一瞬,冻结了时间和空间,将我屏蔽在琼台之外。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结界,你说过,我是解不开的。可它只维持了一瞬,就涣然崩塌。
    你躺在他的怀中,笑得那么美、那么轻松。这一剑,你欠他的、欠天帝的,就都还清了。
    可你欠我的呢?你拉着我的手,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我听到你的呼唤,你叫我,兄长……兄长……你说,来生再见……
    你的身体散发光华,渐变透明,最后消散的是冰蓝的眼眸。
    我发疯似的叫你唤你,漫天追逐你的灵光。握不住的,我知道,有些事我无能为力,但我可以做到的,也绝不会退缩逃避。
    潮崖王抓住我劈向自己胸膛的手指。他的手那么瘦,却那么有力,灰色的眼眸平静如水,他说,请你好好珍惜……
    勾玉灼光,托在他的手中,又覆上天帝的手掌。那一刻我才知道,冥神用自己的寂灭,换得了一次重生的机会。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换潮崖王的命,却没有想到还可以救更多的人。
    “兄长,你的心,又痛了吗?”素雪担忧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不痛了,已然好了。”这是事实,并非哄她。离尘净土,功力幻灭,妖也好,仙也罢,都已成为过往。现在的他,只是个普通男子,守护着心爱的女子,携手白头,岁月静好。
    一阵疾风袭来,素雪连忙起身,跑到门口大声叫道:“汐崖王叔,请看好平章,莫让他再误伤嫱姐的玉兔!”
    月神一纵跃下,却忘了身旁的芹芝不似自己有太阴戟护体现已失了法力,快落地时猛地一顿,脚步轻点,又反身腾空,一把拉住芹芝的肩膀降落竹林。芹芝笑着说,忙什么,看吓着兔儿。
    晚宴围坐,其乐融融:汐崖、涟崖款款笑谈、频频把盏;素雪、紫玉琴笛和鸣、含情脉脉;月神、芹芝打情骂俏、妙语连珠;滢崖虽然一副冷傲架子,却精心烹制了许多佳肴,连平章、披云、月兔都吃得津津有味。
    “月神,潮崖王近况如何?”紫玉平静地问道。
    “王叔仍居遥花台,调息静养,日渐康复。天父近来常去探望,弈棋对饮,竟至天明。听母后说等王叔将养好了,天父有意命他掌五行总令,更兼弟妹之师。”
    素雪笑了,梨涡清浅,明眸流波。
    紫玉也笑了。披云喵喵叫着跳上他的膝头,却被素雪一顿揉搓,又炸着毛呜呜地跑开了。
    酒香弥漫,竹箫幽婉,夜静春深。
    汐崖王半倚竹榻,微眯双目,遥望星空,缓缓舒了口气,眼中跃起一瞬灰色的光焰。
    “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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