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亡:从项羽到韩信

第55章


今大王求与汉博,方布席徒手未及投地,而骤以己资推遗之,已而财索气竭,徒手而校之,则大王之胜势去矣。夫仁义礼智,所以取天下之资,而制敌之具也。大王乃弃资委具,以为无所事,以故汉皆获而收执之,此所以自引而东,视大王如无也。”项王曰:“何谓弃资委具?”侯公曰:“夫秦民之不聊生久矣。汉王之入关也,秋毫无所犯,解秦之罟,约法三章,民大庆悦,惟恐其不王秦也。大王之至,燔烧屠戮,酷甚于秦,秦人失望,何以为仁?大王始与诸侯受约怀王,先入关者,王之,汉王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叩关决战,降俘其主,以待大王,而大王背约,迁之南郑,何以为信?大王以世为楚将,方举大义,不立其后,无以令天下,遂共立怀王而禀听之,及天下且定,乃阳尊为帝而放杀之,何以为义?以范增之忠,陈平之智,韩信之勇,皆人杰。争天下者,视此三人为之存亡。然而增死于疑,平、信去而不用,何以为智?是以汉王于其入关也,天下归其仁。其还定三秦也,天下归其信。为义帝缟素也,天下归其义。其用平、信也,天下归其智。此四者,大王素有之资,可畜之具,惟其委弃而不用,故汉皆得而收执之,是以大王未得所以税驾也。方今之势,汉王者,高资富室也。大王者,窭人也。天下者,市人也。市人不趋窭人而趋高资富室,明矣。然则大王今日之资,恃有一太公尔。天所以相楚也。今不归之,以伸区区之信义,纾旦夕之急,臣恐汉人怒气益奋,战士倍我,是大王又以其资遗汉,且将索然而为穷人矣。此臣所以为大王寒心也。夫制人之与见制于人,克人之与见克于人,岂同日而语哉。愿大王熟计之。”
项王曰:“孤所以恩汉者亦至矣。然去辄背我,今其父在此,犹日急斗,诚一旦归之,徒益其气尔。”侯公曰:“不然。臣闻怀敌者强,怒敌者亡。大王于汉,未能怀而制之,乃欲怒而斗之,臣意天溺大王之衷,将遂孤楚矣。大王诚惠辱一介之使护太公,且致言于汉王曰:‘前日太公播越于外,羁旅敝军,获侍盥沐者三年于兹,而君王方深督过之,是以下国君臣未敢议太公之归。今君王敕驾迎之,孤恐久稽君王旦暮问安侍膳之欢,敢不承令,敬遣下臣卫送太公之属车以还行宫。孤亦愿自今之日,与君王捐忿与瑕,继平昔之欢,君王有以报不谷者,皇天后土,实与闻之。’如此而汉不解甲罢兵以答大义,则曲在彼矣。大王因之号令士卒,以趋汉王,此秦所以获晋惠公也。今大王不辱听臣,臣无所受命而归,汉王固将恸哭于军曰:‘楚之仇我者深矣,使者再返,而太公不归矣,且号为举大义,除残贼,拯万民,终之有不共戴天之仇,何面目以视天下,今日之事,有楚无汉,有汉无楚,吾将前死楚军,不返顾矣。’汉王持此感怒士心,整甲而趋楚军,此伍子胥所以鞭平王之尸也。”
项王曰:“善。吾听公,姑无烹。公第还,语而主令罢兵,吾今归之矣。”侯公曰:“此又不可。夫智贵乎早决,勇贵乎必为。早决者无后悔,必为者无弃功。王陵,楚之骁将也,一旦亡去汉,大王拘执其母,将以还陵也,而其母慷慨对使者为陵陈去就之义,敕陵无还,遂伏剑而死。故天下皆贤智其母,而莫不哀其死也。今太公幽囚郁抑于大王之军,久矣。今闻使者再返,而大王无意幸赦还之,臣窃意其变生于无聊,不胜恚辱之积,一旦引决,以蹈陵母之义,则大王追悔前失,虽欲回汉军之锋,不可得矣。臣闻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方今大王粮匮师老,无以支汉,而韩信之军,乘胜之锋,亦且至矣,大王虽欲解而东归,不可得矣。臣愿大王因其时而用其机,急归太公,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为汉,以东为楚。大王解甲登坛,建号东帝,以抚东方之诸侯,亦休兵储粟,以待天下之变。汉王老,且厌兵,尚何求哉,固将世为西藩,以事楚矣。”项王大悦。听其计,引侯生为上客,召太公,置酒高会三日而归之。
太公、吕后既至,汉王大悦,军皆称万岁。即日封侯公平国君,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者,故号平国君焉。”
王世贞《短长说》下
说明:《短长说》分上、下两编,共四十则14868字,内容为历史故事。上编二十三则,叙述战国中后期到秦亡的多种历史逸闻。下编十七则,叙述楚汉相争到西汉初年的多种历史逸闻。
《短长说》是明代文豪王世贞的补史之作。他假借托古的形式,声称补史的文字出于地下,是整理竹简的记录,给后代的读者制造了不少困惑。根据最新的研究,这部书肯定不是出土文献而是王世贞的编撰。不过,这部书的内容,绝非天马行空的胡编乱造,而是在史书记载的空白点上,运用间接的材料,基于已知史实,作合理的推测和构筑。这部书从史料学的角度上看,无疑是伪书。不过,这部书从文学的角度上看,是拟古文的佳作;从史学的角度上看,相当逼近历史的真实;从哲学上看,具有逻辑的真实性。
《短长说》最初收入王世贞的文集《弇州山人四部稿》。万历后期,李光缙增订《史记评林》时,将全文插入卷首。长期以来,该书的流传相当有限,学界也了解不多,关注甚少。我在写作《楚亡》的过程中,基于一切历史都是推想的理念,较多地使用了该书下编的内容,于是将其作为附录转载于此。转载的文字,依据日本汲古书院1972年出版的《和刻本正史史记》,该书辗转依据的原本是《史记评林》李光缙增订本。篇题和文字校正,依据我的学生藤田侑子的硕士论文《〈短长说〉的研究》(论文一部刊于《就实修士论文报》13号,2014年)。
短长说下
王世贞曰:“耕于齐之野者,地坟,得大篆竹册一帙曰“短长”。其文无足取,其事则时时与史抵牾云。按刘向叙《战国策》,一名国事,一名短长,一名长书,一名修书。所谓短长者,岂战国逸策欤?然多载秦及汉初事,意亦文景之世好奇之士假托以撰者。余怪其往往称嬴项薄炎德,诞而不理。至谓四皓为建成侯伪饰,淮阴侯毋反状,乃庶几矣。因录之以佐稗官一种,凡四十则。
(《短长说》上二十三则,略)
第二十四则“项王晨朝诸大夫”章
项王晨朝诸大夫。韩生见曰:“大王有意幸王关中,关中四塞地,肥饶可都,勿失也!”项王默未答。亚父曰:“善哉韩生言也。秦以虎踞东面,而笞捶天下,固万世业也。”沛公闻之,惊曰:“殆矣!夫项王虎狼也,而据关中,是负嵎而伺肉人也,吾且肉矣!”子房曰:“无恐也,请得见项伯。”乃夜见项伯曰:“舍人言大王乃肯王关中,灞浐之旁美田宅园圃百一之贾,君擅甲焉。不佞亡臣之余敢请其羡。”伯曰:“唯唯,頼君之庇,庶几有之。”曰:“敢问大王之所与将者师几何?”曰:“四十万人固也。”“渡江而北为楚者师几何?”曰:“十万有奇。人之好去乡者情乎。”曰:“非情也。新城之役,秦师之就坑者几何?”曰:“二十万人。”“二十万人之为父兄若子弟亲戚者几何?”曰:“不可几也,亡虑百万。”“敢问大王之坑秦师也何故?”曰:“为武信君。”乃起叹曰:“嗟夫,君之不蚤计良也,今幸乃遇良。为武信君报也者,则为秦师报也者。其怀刃而欲剚大王与君之腹专矣!大王之卒四十万人,其从诸侯王而国者三十万人,则王卒十万人,不好去乡者十之八,则毋跳而留卫王者十之二矣。夫以二万之卒,而欲压百万之怨民,使之日耽耽焉而计其隙。即灞浐之旁美田宅园圃以亿计,君安得长擅之乎?夫使乌获酣寝,十其仇,褒短衣而环侍,即毋乌获明矣。”项伯曰:“善。”入言之项王曰:“客有称新城之役者,宫其室,伻其人,寝食其共,惴惴焉。”项王曰:“亚父亟请之,吾非忘之也。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者?”明日韩生复流讪,乃烹韩生。
第二十五则“亚父谓项王(一)”章
亚父谓项王曰:“善胜敌者策敌者也,不善胜敌者策于敌者也。甚矣大王之为汉也,臣荐韩信而大王不用,已令汉用之矣。臣荐陈平而大王不用,已令汉用之矣。汉欲大王杀义帝,以为大王罪,大王杀之矣。今者又欲大王弃臣,大王固先厌臣矣。”
第二十六则“亚父谓项王(二)”章
亚父谓项王曰:“木蠹肤者浅蠹也,蠹衷者全蠹也。臣不肖少尝习于秦,知秦之善因六国之间也。始用应侯策走信士,日夜辇而之函谷之外,以害胁诸孱王而相之,毋事治事练卒。务以东折符南詈敌,而北肆兵而归重于秦,偃然而坐,制天下之权十七。秦犹以为未也。夫吴冠而越吟,人得其自也。有信信有疑信,则日夜辇黄金而走函谷之外,以隙乘诸幸臣而诱之。而后天下之权十全制也。诸孱王各贤其臣而不疑自。魏无忌天下之贤公子也,收五弱挫强骜于崤渑之外。秦因晋鄙客而间之曰:‘是阴王乎?’公子卒谢病免。角尉文君上党阨而未快志也,又使蔺卿之舍人间于平原君曰:‘此夫易与且降矣,独畏马服君子耳。’马服君子代尉文君,而丧四十五万人。武遂之役,秦难李牧也。则以郭开间曰:‘牧为寿捍七首行弑也。’赵王信之而洊亡。燕王不欲诛太子丹以媾,代嘉为秦间曰:‘秦欲得太子丹头而饱,无所事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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