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妖红

第39章


她伸手抚了鬓角宝钿,轻轻哼唱起来:“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唐流纹丝不动,然心头一沉,不知不觉手指已贯力,紧握成拳,指尖刺入掌心。
太后依旧是笑,贴近她,柔声问:“你可曾听过还有谁天天吟这首词?”
舌尖香茶凝滞苦涩,唐流拼尽全力才咽得下去,她睁大眼,一字字道:“我爹爹。”
“唐泯倒是个痴情种,可惜,出身实在太过低微。”太后叹,难得她至今仍在微笑,秀媚如狐,指尖拈了块牡丹花样的橙酪递给唐流,嫣然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父亲做官前曾是个厨子,他最拿手的玫瑰银丝糕在京中可谓首屈一指。”
不知是否唐流多心,只觉她唇角斜斜,说不出地嘲笑讽刺,触目惊心,她突然浑身发抖,跳起来挥袖将太后递过的橙酪一击而飞。
“你怕什么?”太后也不动怒,淡淡道:“纵然唐泯是个小人物,你母亲却还是我膝下的长公主,你的身体里有了这一半血液,便注定不是个平凡人。”
“是你杀了我爹爹!”唐流大叫,指住她:“陈守规哪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谄害我爹爹,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给我坐下。”太后这才敛了笑,厉声道:“我若要杀唐泯,早在你出生时就可以动手,何必等这些年后再多此一举,这个道理你也想不通?”
唐流被她骤然喝住,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呆呆跌坐回去,脑中一片混沌,哪里还分辩得出真假。
“我早说过,你父亲确有过失,罪责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而我能做的,只是等待事情过去后,再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她看住唐流,无比怜爱地道:“可是想不到你脾气这么犟,竟然会当堂刺杀陈守规,把我的计划全部打乱,众人面前也不好替你说话,只得眼睁睁放任你又受了那么多磨难,脸上也烧成这样。唉,让皇祖母好好看看。”
隔了茶食桌,她探手过来触摸唐流的脸,不料唐流突然侧脸避开,令她拉了个空。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吗?”太后叹:“好孩子,你要明白,当初此事可是滔天大罪。若被皇上得知,不光是唐泯,连你母亲也难逃一死。于是我偷偷将你送出去交还给唐泯,又赐他四品官职,为得是不让你沦落到民间去受苦。”
她边说边叹息,用丝绢抵了眼角,仿佛已经潸然泪下,又道:“好在你虽百般坎坷,终于还是回到我身边,放心,一切都有我替你作主,改名字、换身份、嫁齐王,你便又是个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抬头见唐流脸上雪白,犹未从震惊中醒转,便乘机上去拉了她的手,柔声哄:“别怕,一切问题都有法子解决,就是你脸上的这块伤,我也可叫人剪出金泊花样遮住,再补上香粉,定然衬得你容色美奂美仑,只怕宫里所有的女人都要争相效仿。”
她掌心柔腻幼滑,在唐流伤痕累累的手背上一搭一搭地轻抚,唐流只觉似有条赤链蛇反复爬过,恶心、厌烦、不洁,她随手推开去,站起身转头就走。
“让她去吧。”太后向闻声赶来阻拦的女官摇头,气定神闲地端了茶杯,啜一口,看唐流身影穿过窗口,侍卫们紧跟着她,重新送入牢中。
她坐在原地,捧了冰纹茶盏,脸上再无一丝笑意。也只有在对面无人时,她才会露出疲倦,心事重重,因而更看得出年纪,再精致华丽的衣饰妆容亦无法掩藏。
她已经老了。
如同一个普通老妇,常常忘记些小事情,有时独坐在阳光下,她甚至会不自觉地瞌睡过去,醒来时又突然地眼花,心头大跳,疑窦暗生。
然而事情却是层出不穷,一桩桩夹头扑面,并不比年轻时少了一件,还有这些陈年老事,原以为不会再见面的人……她放下茶杯,叹口气,面无表情。
“去把罗永城带来。再叫人换一桌点心。”
罗永城被烟熏坏了眼,一路流泪不止,宫人用露水替他洗濯,方才半睁开,模糊看到太后,冷冷“哼”一声。
太后已在旁边细细打量许久,半天,忍不住长叹:“晟儿,你怎么苍老至此。”
这句称呼已多年未用,此时说出来,两人都不自觉地吃惊。
罗永城本来满腔怒气,被一声晟儿叫得闷沉到底,他捺耐脾气看太后,纵然锦衣玉食,修饰有度,到底与三十年前那个娇艳媚人的女子判若两人。先前玉石般透明盈润的肌肤沉静至老练象牙色,然轮廓保存完美,如一只浓妆艳壳,不动声色里,逐渐被岁月吸髓一空。
“来,这是你以前最爱吃的桂花云片糕。”太后亲手端了玛瑙盘,艳红金丝玛瑙底上堆云彻玉般齐码了雪融融的点心,色彩鲜亮诱人食欲。
罗永城沉默,记忆深处某些儿时印象浮升上来,他伸出手去,却又停住,粗壮质糙的手指不再是曾经粉团般的旧貌。原来他竟失去了这许多快乐,风尘阅历后,生命只余苍凉无穷。
“晟儿,你一直在恨我,对不对?”太后道:“只是我没有想到,过了这些年,你仍在奋力将之付诸行动。”她侧了头,眼里有些哀伤:“记得以前你也曾叫我母后,每日奔来我房中玩耍,一手抓了糕饼食物,一手去牵子楚。他个头才长到你肩膀,话也说不大清楚,而我坐在椅上看你们抢糕饼打闹,一看就是半日,这一切,好像才过去不久。”
罗永城低头,静静地听,在飞奔而去的光阴那头努力寻找两个孩童嘻笑模样,然而只寻到多年积压的委屈、伤害、疲乏与痛楚,他猛然甩头道:“那些都是假的,子楚才是你心目中唯一的皇子,我根本不该被生下来。虽然父皇疼爱我,你表面上照顾我无微不至,然而背地里,你甚至不愿意请人教我读书写字!”
“你并不喜欢读书写字。”太后淡淡道:“晟,你忘了,你只喜欢舞刀弄剑。”
“那为何在父皇病逝后把我赶出宫外?在宫中宣称太子染天花而亡,难道这一切不是你一手安排?”
“不错。都是我的主意。”
“若不是父皇迫你起誓,也许我真会在那一年死去,你是断不会留我活在世上。”
“也许。”太后说,她不笑时眼波仍是如水,却是一泓幽幽深潭,引人溺足而入,她抬了头,毫不掩饰:“也许我会这么做。”
如此肯定,罗永城反倒无话可对,他气得脸红颈粗,胸口剧烈起伏,一指她,怒道:“你……”
“我有我的道理。”太后不等他骂出来,抢先上去,阻止:“晟儿,你真以为自己是王婕妤的儿子?”
“什么?你又想编什么故事?”
“我说的都是真话。”太后突然笑,摇头:“其实我也很想再与你见面,省得你日夜怨恨,到头来却全是场错误。”她站起来,从房中橱柜里取出只紫檀嵌宝首饰箱,上头一只玲珑金锁,从发上拔了金簪,簪头曲曲,竟是钥匙,插入锁里,应手而开。
“也许把你送出去是我的主意,但若留你在宫中,皇帝的位子也不会是你。”她打开箱盖,一层层取出堆满珠光宝器抽屉,底层埋了信函,取出来,展开给罗永城看。
“来,也许你当时年幼,已经不记得先皇笔迹,但那只印章不可能是假的,先皇仙去时所有印鉴陪他一同入棺,我就是想要做假,也困难。”
她将信纸高高举起,一路伸到他面前。
罗永城满面胡须,神情冷淡,他站在房中,擎天巨石一样的汉子,阳光在身后拖下长长影子,他并不接信。
太后睨过去,也停了动作,“怎么?”她轻轻道:“你仍是没有学会识字?”
寂静,周围只余只沙漏出有,细沙一柱流淌,竟然可以听到粒粒分明。
太后于是点头:“那就不能看了。”
她重新将信函收好。
“其实,你母亲并不是宫里的人,她不过是个村野乡间女子,偶然被先皇宠幸,居然诞下了第一个皇子。而先皇为把你带入宫中,的确颇费了一些手段。”一提及往事,她唇边挂了个嘲讽的笑,回忆道:“彼时王婕妤正当宠爱,也曾怀孕龙胎,只是终未能如愿,孩子生下时也许是个女孩,也许是死婴。先皇与之串通一气,把你调了去,骗我说她生了个皇子,那女人急着要争权,自然是肯的。” 
她说得流利容易,把一桩惊天密事述说从容像是寻常百姓家里争吵纠葛,罗永城却听到目瞪口呆。太后看他一眼,莫测地笑,她向来自认有翻云覆雨的手段,早看惯这样的面色,唐流或罗永城,在她眼里原都是一样。
“晟儿,我知道这样说有些残忍,可事实往往如此丑陋简单,并不比你心里想得更华丽灿烂。你在宫外的家才是你的来处,而后来养你的母亲也是你的亲生母亲,当初若不是她辗转托人告知我此事,我又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底细。”她苦笑:“多年宫中生涯,我早已学会如何在个人所需间游走得利。我还记得当初你母亲的模样,很清丽单纯的一个妇人,密室私会时紧紧拉住自己的衣袖,一遍遍哭泣求我还她孩子,说只要有孩子其他好处一概不求。”
她仰起脸,怅惘地叹:“那时我还年轻,心软、易信,又看她哭得可怜,本来与我同命相怜,于是先皇去世后,我先将王婕妤除去,再把孩子偷出来还给她,以为因此皆大欢喜,她也确是老实,一直到临死前,始终没有向你透露过半个字。”
“可是十岁时我已经懂事,我知道我自己曾是太子,根本不相信她说的那套家境中落的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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