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白雪

26 薄幸人


深夜时分,宁王府中也是一片寂静,裴蓁从大路绕到小胡同里,偷偷摸摸的来到了王府的围墙旁。
    那道围墙他很熟悉,因为这里的围墙挨着傅季珩居住的院子,上面还有一处明显的缺口,许是傅季珩自己也喜欢翻来翻去,所以这道缺口一直没有被堵上。
    裴蓁蹑手蹑脚的走到围墙之前,依旧有些笨拙的爬了上去,只是这次他没有准备从缺口处翻过去,而是用胳膊肘支撑着挂在了围墙上。
    这个小院虽然不起眼,却也布置的很华丽,所用的家具都是用名贵的木料制成,就连庭院中的布置也很别致,想是傅季珩还没有睡着,此时屋子里还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
    他在做什么呢?裴蓁的心里突然生出这样的疑问,作为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傅季珩一定不可能愿意秉烛夜读,而在窗纸上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做什么。
    一直等到那盏小灯熄灭,裴蓁才缓缓的从围墙上下来,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背靠着围墙坐了下来。
    夜冷如冰,月凉如水,借着宁王府围墙边上那一排有点发暗的红灯笼,裴蓁从怀中取出了自己贴身的衣袋。他是一个经历过苦日子的人,因此总是喜欢将珍贵的东西贴身收着,因此脖子上总是挂着这样一个小袋子。
    裴蓁的脸上带着点不知所谓的微笑,伸手打开了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个东西,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那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却是一个很简陋的泥塑娃娃,甚至连眉眼也看不清。
    “小蓁,这个娃娃是照着我的样子做的,怎么样,是不是很风流倜傥。”
    裴蓁努力的摇摇头,试图将傅季珩的傻笑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赶出去,他将那个娃娃重新收回到衣袋之中,从地上站了起来,轻轻掸去身后的尘土。
    布满繁星的夜空之下,裴蓁努力的仰起脸去,将眼眶中的来回滚动的一点泪珠收回眼底。
    就在此时,一只雪白的信鸽擦过漆黑天幕,飞向了宁王府的方向。
    不过短短三日,太子虚弱的身体终于病重不堪,太医在府中来来回回,却依旧看不出任何门道。
    太子府中上下一片慌张,宫中也同样愁云密布,皇帝已经两日不曾上朝,此时他正坐在养心殿中翻阅奏折,只看了两行便再看不下去。
    一夜之间,他的头上仿佛凭空生出了许多白发。
    想了许久,皇帝还是翻开了一本奏折,这本奏折写的很用心,不仅文笔优美,而且字也十分好看。
    皇帝端详了一阵,伸手翻到了奏折的署名,那个名字他也十分熟悉,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见见这个人。
    “传朕的旨意。”皇帝抬起头来,轻声吩咐垂首侍立于一旁的宦官,“传大理寺少卿云麒来。”
    此时走进养心殿之中的云麒已经与昔日有了很大变化,如果裴蓁此刻站在这里,想必也会觉得不敢相认,他不仅个子高了许多,也结实了许多,从一个带点稚气的少年变成了英挺秀致的青年人,一身裁量考究的朱红官袍十分合适的套在他的身上,更显出几分青年才俊的气质来。
    皇上已经老了,他的子嗣也很少,三皇子还太小,燕王的出身和性格又为他不喜,因此如今他因太子之事焦头烂额,想见的人居然是云麒。
    云麒跪在养心殿书房之中,默默无语,却是有些摸不透皇帝的心意。
    “云大人。”皇帝伸手示意云麒起身,又温言问道,“云大人今年多大了?”
    皇帝这句话说的十分白话,倒像是与他拉家常,云麒有点不知所谓的恍了恍神,复又回答道,“微臣虚岁有十七了。”
    “十七好啊。”皇帝像是叹息一般感慨一声,又莫名的问了一句,“听说你与太子的关系还不错,景朦似乎也很喜欢你。”
    “是。”云麒点了点头,“殿下向来平易近人,公主,公主……”
    云麒着实不知道这种问题该如何回答。
    “他生病了,你去看看他吧,景朦也在那里。”皇帝的话打断了云麒的困窘,他伸手拍了拍云麒的肩膀,吩咐道,“景朦已经守了一夜,朕希望你能去照顾她……”
    “是。”云麒跪在地上行礼告辞,又忍不住低声安慰一句,“皇上也别太过伤心,太子殿下是有福之人。”
    等到云麒进入到太子府中,府中上下已经传来了隐隐的哭声,云麒故作淡定的走了进去,心中却已经忐忑不安。
    府中之人有条不紊,有条不紊的为云麒拿过一件白色麻衣,又有条不紊的换上白色灯笼,甚至连哭声都感觉十分相似,云麒接过白衣的时候,心下已经明白了八分。
    太子已经死了。
    太子薨逝,却是死的不明不白,从今年的春节开始一直到了今天,他生了一场持续四月的久病,这场病来的毫无征兆却又症状轻微,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小病会在三日之内迅速恶化,却是连太医也都看不出任何问题。
    今日的太医跪在太子床前伸出手去,擅抖着伸手抚上太子游丝一般时有时无的脉搏,却看不出任何门道。
    秦太医的“词牌名”固然厉害,可那也不过是帮凶而已,顾青岩所制的这一味药叫做“凌迟”,却是能够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夺取人的性命。
    于是太子就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自然而然的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云卿家。”
    云麒从未参加过葬礼,即使他再懂事知礼,此时也有点手足无措。就在他站在太子府中发愣的时候,有一个轻柔的女声在他身后轻轻响起。
    云麒回过头去,一个柔软的少女身体已经迅速扑进了他的怀里,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长乐公主傅景朦。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素日的活泼爱笑,惨白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痕,云麒不知该从何安慰,只能有点紧张的将手在她的背上轻抚两下。
    云麒的确不知道从何安慰,太子已死,皇后自然会丧失唯一的希望,如果不是这个人,他如今就是秦府的小公子,再也不必忍受东北苦寒,不必看着母亲在眼前被烧死,更不用看着裴蓁出卖肉体一步步换来他的前程,只是今日在见到皇帝悲伤失措的样子时,他竟然觉得有些不忍。
    如今这个人纵使高高在上,也依旧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定下的储君莫名病死,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在贫贱之家还是在帝里天家,都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公主……”云麒沉默许久,最后还是开了口,“公主不必太过伤心,如果公主也这样难过,皇上一定会更伤心的。”
    听到云麒的话,长乐公主仿佛也开始有意识的掩藏起自己的眼泪,她狼狈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有点不好意思的从云麒的怀中离开,云麒这才注意到,公主的面孔已经如她身上的白衣一样惨白。
    而在公主的脖子上,挂着半个金色的同心锁,那锁的做工十分精美。
    云麒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那只小锁,更加顾及不到公主惊慌的表情,他瞪大眼睛,伸手拿起公主脖子上的那只小锁。
    那只锁与自己母亲留下来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被裴蓁拿去,一定能够与面前的这一只拼合在一起。
    “怎么了?云卿家?”
    长乐公主十分奇怪的看着云麒脸上惊诧的表情,云麒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颤抖着伸手将那锁翻到了背面,只见锁的背面雕刻的是一个镂空的篆字。
    这个字是“心”。
    云麒清楚的记得,自己的金锁背面也有这样一个篆字,那个字是“合”,将这两个字连在一起,便是“合心”二字。
    想到这里,云麒忽然有些慌张的避开了公主关切的眼神,他的手缓缓的垂落下去,眉目间露出了几分悲喜难明的神色,他的襁褓,他的金锁,所有一切关于他身世的东西都已经被裴蓁掩藏了起来。
    长久以来,云麒只知道是皇帝冤枉了秦家,此时此刻,这个故事似乎有了另一个版本。
    也许当年皇后做的不仅仅是害死了生产时的贤妃,她还做了另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情,就是将贤妃所生的另一个孩子抱出宫去,只留下了一个对她没有威胁的女孩……
    也许裴蓁正是发现了这件事,才拿走了他的金锁,又言辞暧昧的暗示他不要继续追查下去。
    想到这样,云麒觉得自己的头像是被人狠狠重击一般疼痛,他转身避开公主的眼神,向后退了几步。
    云麒是个聪明的人,无论是公主的心意还是皇帝的暗示他都明白,也许有朝一日,他真的会像裴蓁说的一样,当个大官,迎娶公主,风风光光的过一辈子。
    猛然间,云麒突然觉得十分可笑,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裴蓁,他们都是这样的自私,这样的自作聪明,为了自己的感情和权势,或者是为了受人救命之恩的慰藉,一点一点的将自己推向了不可回头的深渊。
    “痛快吗?”
    得月楼的雅间之中,傅季瑛伸手为几近大醉的裴蓁满上一盏美酒,眼神却看着酒席之上的另一个人,他放下酒壶,温言道,“无论是秦怡然的‘词牌名’还是顾青岩的‘凌迟‘,都比不过我这一味‘温柔刀’。”
    在他的视线中,贺兰仙穿着朴素的布衣,脸上脂粉全无,她依旧像往日那样天真的笑了笑,只是在她转头的一瞬间,一双明快的眼睛中却含了几丝无声的悲戚。
    “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傅季瑛有点迟疑的转过身去,一把抓住贺兰仙的胳膊。
    “不会。”贺兰仙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向着傅季瑛跪下,“属下这就离开京城,永远不会来。”
    “好。”傅季瑛点点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祝你一路顺风。”
    贺兰仙伸出手去毫不犹豫的接过了那锭金子,只是她细白的食指上,却缠了厚厚的一层绷带。
    不久之前,她曾用这枚手指蘸血写下了一封信,那信的内容只有六个字,
    “宁王府杀太子。”
    世事真如戏,太子爱上过一个细作,却也有爱上太子的细作。
    可惜的是贺兰仙不过是个胡女,她能歌善舞,会写的汉字却很少;
    幸运的是,她写的这几个字都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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