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亭之中,傅季瑛转身接过将士端着的托盘,将酒壶与酒盏一同放在石桌之上。
那只酒壶精美异常,非但壶身镀着一层黄金珠玉,就连壶盖上也镶嵌着一枚硕大的珍珠。
傅季瑛微笑着提起酒壶,轻轻为自己和宁王各满上一杯好酒,酒液金黄,浓香四溢,即使在微弱的烛光中也能看清那琥珀色的光芒。宁王接过酒杯一口饮尽,喉结随之而动,那昔日年轻紧致的脖颈上已经遍布皱纹。
风刀霜剑,岁月侵身。
“为何我觉得父王喝得这么不痛快?”傅季瑛抬起头,继续为宁王倒上一杯酒。他的面孔很年轻,很英俊,宁王看着自己儿子这张脸,忽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一个以前的人。
“父王,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再去看过母亲?”宁王爷沉默不语,也没有再饮酒,却是傅季瑛在飒飒夜风之中开了口。
这个问题来的突然,宁王迟疑片刻,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傅季瑛。
“你母亲那里,我都有派人去洒扫祭祀,现在很干净……”
“因为我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傅季瑛冷笑着打断了宁王的话,“我朝的亲王与家眷都葬在穆陵之中,偏偏只有我的母亲被埋在荒郊野岭?那不是一个王妃该待的地方。”
“瑛儿,我也知道你难过了很多年……我也愧疚了很多年……”宁王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傅季瑛的手,眼睛中已经有老泪滚动,“你的母亲出事,也不是我想要那样的,更不是王妃想要那样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想做的都是为了这个家……”
“那我的母亲呢?她为什么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傅季瑛继续冷笑,忽的仰脖喝下一杯冷酒,却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烈火灼烧,“父王,我有些话想说很久了,今日不说,儿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不知道父王愿不愿意听……”
“你说吧。”
“父王,我一向敬重您,您文武双全,小时候我羡慕您带兵打仗,长大后我又羡慕您高谈阔论,所以我一直都不愿意恨您。母亲死后,我恨过王妃,也恨过每天傻了吧唧却无忧无虑的傅季珩,可是时到今日我才明白,我最该恨的人还应该是您。”傅季瑛面带微笑,又为宁王面前的空杯子里斟满酒,“您作为一个王爷,一个父亲,为什么不能去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傅季珩是个傻子,他还愿意为了那个裴蓁去死,难道我娘连个低贱的男妓都不如吗……”
等了二十多年,傅季瑛还是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当年白家出事,皇上并没有要罪及母亲,可是你们还是为她灌下了那杯毒酒……”说道这里,傅季瑛又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父王,我记得我对你说过,太子不足以成大事,我决心举荐燕王,您毫不犹豫的决定支持我,可是燕王也不成器……为什么您假意答应交出兵符助我成事,又偷偷的带着云麒去了大理寺……父王,那天傅季珩没有出门,我什么都知道,您始终是这朝廷养的一条走狗,今日你是不是也要为我灌下一杯毒酒?!”
“瑛儿。”宁王沉默许久,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瑛儿,收手吧,按照皇上的遗旨,应当由三皇子继承大统。”
“那么是燕王犯上,我起兵伐之,又有何不妥?”
“瑛儿,你知道你要究竟做什么……”
突然之间,风声大作,孤亭四周的树木都被吹得哗哗作响。傅季瑛突然从石凳上站起来,他俯首四望,宁王昔日旧部与将士皆手持火把站在山丘之下,一片火光整齐排列,照亮这江山万里,好不动人。
傅季瑛微笑着拿起酒壶,纤瘦白皙的手指在那壶盖上不经意的按了一下,机关无声而动,另一种酒液改道而行,依旧带着浓郁的香气滑落到宁王面前的酒壶中。
傅季瑛放下酒壶,伸手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微笑道:“罢了,父王,今日我与你把酒言欢,就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好。”
宁王毫不犹豫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傅季瑛看着宁王毫不犹豫的喝下那杯酒,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了些许的停滞。宁王老了,甚至有几丝雪白的鬓发沿着梳理整齐的发髻滑落出来,在夜风中缓缓飘动。傅季瑛放下酒杯,伸出手去将那缕头发重新缠绕在发髻上。
宁王抬头看去,却是一把抓住了傅季瑛的手,眼神中却是悲喜交加,不知何意。
突然之间,一只白鸦擦着树丛飞过,发出一阵尖锐的刺耳叫声。傅季瑛突然觉得太阳穴一阵钝痛,他俯下身来,猛的伸手捂住嘴唇。
一丝带着黑色的浓稠鲜血顺着他的手指间缓缓流下,傅季瑛瞪大眼睛,似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放下手去,挣扎着坐在石凳上,洁白整齐的牙齿已被厚厚的黑血涂满。转眼之间,他身上的白色锦衣已经被嘴角和鼻孔中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
“瑛儿!”
宁王爷突然站起来,伸手将傅季瑛将要倒下的单薄身躯搂在自己怀里,此时此刻,傅季瑛的脸上身上已经满是鲜血,只是他的神智依旧清晰。他挣扎着从宁王的怀里坐起来,伸出一根沾染着黑血的手指,无声的指向那个酒壶。
“瑛儿……”此时此刻,宁王爷已经泣不成声,“我曾想过,也许你不会害我,或者你放在这酒壶中的,只是能让我睡着的药……”
“你……对……”傅季瑛的五脏六腑如同业火烧灼,但他依旧高抬着头,用他平生都不曾露出的狠厉眼神看着宁王,声音已经几近嘶哑,“做了什么……”
“这的确是一把阴阳壶,瑛儿,我是你的父亲,我什么都知道……”宁王的生意越来越小,几近抽泣,“我将这把壶的内胆换掉了,从你一开始倒出的酒,就是你准备好的毒酒……而你第二次为我单独倒的酒,才是你准备的美酒……”
“解药,我已经提前吃过了。”
这句话声音很轻,却如同尖细的针一般直直穿透傅季瑛的耳膜,他瞪大眼睛,昔日清秀俊朗的面庞上猛地扯出一个有些丧心病狂的大笑,然而在此时此刻,他所能发出的也只是干嚎而已。
精心布置,最终还是满盘皆输,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死在生身父亲的手里。
甚至在死之前,他都不明白究竟是谁背叛了他,是谁能够有机会换掉他的酒壶。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放下去的药他自己最清楚,三杯之少,却足以见血封喉。
“原来……我和母亲……都死在你的手上……”傅季瑛撕扯着干哑的嗓子,用尽力气抓住了宁王的衣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为皇上打了一辈子的仗,不忍心让你毁了他的江山,害了他的子孙……”宁王别过头去,似是不忍心直视自己儿子质问的目光,“瑛儿……你太不知足……”
“我……太不知足?”
弥留之际,傅季瑛的神智却回光返照一般清醒,他抬起头,像个孩子一样好奇的看着宁王的眼睛,又颇为眷恋的向着山下望去,最后一句话,却是个无人回答的问句。
他瞪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父亲的脸,却已经失去了鼻息。
满面鲜血,死不瞑目。
“瑛儿……”
宁王抱着傅季瑛,口中除了这个名字,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傅季瑛死的太突然,虽然他将酒壶中的内胆调换,可是他却根本不曾预料到这毒如此暴烈,更不曾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会对自己深恨至此。也许他恨自己不能保护他的母亲,那个昔日温文贤惠,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白家小姐;也许他恨自己秘密与云麒商议,试图破坏他筹谋多年的计划。
宁王爷本来觉得自己为国为民,此刻却有些深深的质疑,他苦笑一声,伸手拂去儿子脸上的黑血。傅季瑛正值盛年,丰神朗朗,既能忍耐,又有谋略,的确比有勇无谋的燕王与年幼无知的三皇子要好的太多。
也许,他真的不是不知足……
只是宁王爷从小读着忠君爱国的书长大,他也深深明白,自己的兄弟做了皇帝,那就是与自己君臣有别,即使牺牲妻儿,他也要保护皇上的江山。
记忆回溯,宁王爷仿佛看到了傅季瑛十岁之时,在皇帝宴请胡人的宴会上对上了时臣挑衅的对子,名满京城。
不管过了多少年,他的记忆里始终留存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他仰着头,用一双比星辰还亮的眸子看着自己。
沉默许久,宁王爷将傅季瑛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独自一人静静走出了孤亭。那里还等着云麒,还等着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
于是宁王爷掏出虎符,高高举起。
“将士们,我们保护云大人一起到皇宫去!给燕王看看真正的遗旨!”
天翻地覆只用了短短一夜,待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年幼的三皇子已经被他的母亲搀扶着坐上了皇位,而昔日威名赫赫的燕王也已经被迫自尽于乱军之中。
云麒是忠臣,宁王是忠臣,就连死去的傅季瑛也变成了为国献身的忠臣。
原来兴亡更替,也许百年,也许只要一瞬。
“小蓁,跟我回家吧。”
重见天日之时,裴蓁才发现傅季珩比原来要瘦了许多,原先坚实的肩膀也变得有点消瘦,裴蓁不好意思的放开他的手,轻声道:“你先回去吧,等有空了再出来。”
“你这是什么话!”傅季珩一把拉过裴蓁的手,气愤道:“合着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话都当放屁了吗!”
这一句“有空了”,却是真真激怒了傅季珩,合着他努力半天,裴蓁还是把他自己当做走街串巷的相公,什么“有空了再出来”,难道还得拿着钱开个房吗?!
二公子在大街上牵着男人发脾气,四周有聚过来许多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就好像当年裴蓁被一把扔出宁王府外的空前盛况……
“不是……”裴蓁看到有意无意往这里瞥的群众,脸上早就挂不住,手也开始不由自主的往外钻,“你生什么气呀!你带着我回去,不得把你爹气的发病吗?我可告诉你,我可不会看病……”
“也对。”傅季珩转了转眼珠,憨憨笑道,“我得把儿子带回去,把儿子带回去,我爹就能消消气……”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呢。”
裴蓁刚刚开口,二人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傅季珩有点目瞪口呆的回过头去,原来问出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干儿子”,云麒云大人。
“说曹操曹操到!”傅季珩的脸上立刻换了一副狗腿的表情,“云大人,正好,我准备娶你爹,你可一定来喝杯喜酒。”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云麒皱着眉头,将裴蓁拉到了自己身边,轻声道:“二公子,你最好还是不要带着我爹回去,现在世子刚刚过世,老王爷正是伤心着……”
“我哥怎么了……”傅季珩微笑的表情突然停滞,“云大人,我哥他怎么了……”
云麒没有说话,不知发生何事的裴蓁只好伸出手去拍了拍傅季珩的肩膀,傅季珩伸手握住裴蓁的双手,轻声道:“小蓁,你等一等,我去看一下我哥……”
“好。”裴蓁点了点头,那么久都等过来了,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二公子真是个好心人,我都说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云麒看着傅季珩的背影,有点感慨的看看裴蓁,“世子差点把他给害死,他还是这么心疼他这个哥。”
“他不是傻子,他是个愣子。”裴蓁却是一脸微笑,“我才是傻子,我是因为不知道路上有坑,所以才掉进去,而他明明看到路上有坑,却还是会走进去,他只不过是想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好一点罢了,可惜这世界上聪明人太多,没人愿意跟他一样。”
“爹,我发现你和他在一起之后,被衬托的有了一点文化。”
“那是……”裴蓁笑着看看云麒,“毕竟人家是你干爹了。”
“爹?”
“啊?”
“我发现你的胳膊肘有点脱臼,它吧,有点往外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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