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三 云雨江南

第102章


我不是姓谭么?这就是紫檀木的来源。老板告诉他,他老家在小镇旁边那条更远的河流上,那里有一姓谭的木匠,他们家族,整个山村,都是谭姓木匠的后裔。遥远绵延的山峰,盛产这种紫檀木。这个小镇上的多数楼房木板房,都是由他们家族的木匠,砍伐山中的紫檀木材修建起来的。去年,他把老家过去的紫檀木房完全拆迁到小镇上来,买了门面,花了几十万,修起了这座“谭木匠酒家”。 
  “哦,哦,你们还是挺能干的!” 
  “能干啥啊!我们是败家子啊!解放前,这半街面都姓谭。我们不过是把它费力地买了一点回来而已。” 
  又是一阵历史的烟云! 
  他“呵呵”应酬着,不想陷得太深。旅游中的小莲,从来就没有考察历史的兴趣。他们匆匆点了酒菜,立即依偎着跨进小街。天依然很黑,月亮没有出来。远远地有一盏路灯,在石板路上摇晃。“叮叮”打铁声,“当当”敲麻糖的声音,黑暗中偶尔传来,还留着余音。到这里旅游的客人们,都找到了满意的地方住宿,他们不再在街上行走。整个街道,弥漫着芬芳米酒和紫檀木的幽香。卡拉OK、舞厅,搬到了小镇东头和半山腰的新镇新开发区。剩在小河边的一切,都很古老,似乎伴随流水的歌唱,陷入遥远的回忆。他们在招摇着红灯笼和小旗幡的小街上漫步。突然,遥远街口那边,传来一阵幽远的竹琴声。他们慢慢向琴声传出的街沿走去。那也是一排紫檀木门板,店堂早已失修破败。黑黝黝的茶楼,太师椅上,端坐一个戴小毡帽的老人。门牌贴着: 
  今日茶楼,曲目价格,一曲五元,免费茶水 
  那是当地最有名的竹琴。板凳桌椅,皆低矮紫檀木制,尽管已很旧了,但似乎还结实,酝酿着一种遥远不屈的历史回声。正面墙上,贴着封神榜和关公图案。旁边是竹琴的曲牌,任客人挑选。那时还不算太晚,可是没有客人。小毡帽老人睁着无神的青光眼,在铺着绿色布帘的小桌前弹唱。他弹唱的曲目,那样古老,唱得很入神。他们轻轻蹩进去,坐在靠板壁的木凳茶桌上。小毡帽老人放下竹琴,直着眼睛,挽了长衫,起身下来,和他们简单打了招呼。然后,摸索到旁边火炉桌上,拎了水壶,捏了两只茶杯,机械而准确地放在他们面前的茶桌上,沏好茶。茶也不贵,五元一杯。那是当地土茶,水冲下去立即冒出一缕清香。青光眼老人和他们简单交谈,选出并介绍他最拿手的曲目,关于小镇历史文化传说故事。老人说,他从老家来镇上好多年了。他唯一能做并赖以求生的活计,就是弹唱竹琴,咿呀地唱,梆梆地敲。大蟒蛇皮绑在长长的竹筒上,有节奏地用手敲击发出异样的声响,边唱边弹,舒缓急促,空旷幽远。古镇民间老艺人,质朴实在,毫不做作炫耀夸张。说完,轻轻抿了口茶,胖脸朝上,运了运嗓子,敲唱起来。他的歌唱声,并不苍老,清润悠长。唱了小镇的历史传说,又敲响了他的父辈谭木匠曲折传奇的一生。……听得他和小莲都傻了眼,忘记了鼓掌。停顿了一会儿,“好,好!”小莲才 
  京剧票友似的尖叫起来。 
  “的确不错!” 
  他补充夸奖道。 
  老人居然红了脸。 
  “好曲目还没有开始呢!你们想听什么?《嫦娥奔月》、《花木兰》,《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水漫金山》……” 
  “听什么呢?” 
  子庄侧过身想征求小莲的意见。 
  “我,我怎么知道什么曲目好听呢?” 
  小莲娇嗔地靠在子庄的肩头上。 
  “梁山伯与祝英台?” 
  他向小莲投去征询的目光。 
  “不!不!”小莲着急地说,“那么悲惨的爱情故事,我们就不要听了。”“那……” 
  “就听《水漫金山》吧!” 
  “好咧”! 
  老人调整了情绪,准备唱《水漫金山》。可是,小莲不明白,《水漫金山》依然是一个骨子很悲的爱情故事。老人直了直矮胖的身子,一脸严肃,神往。好像千军万马将在他的琴声中,调集拢来。牵牵翠绿布帘,正正紫檀木太师椅。乜了青光眼,无神的瞳仁往上翻翻,然后,透过紫檀木楼顶,望着对岸的夜空,河水轻轻流淌,遥远的河岸,升起一弯眉月。他轻而有力地敲了竹琴,屏着呼吸,一阵温润清亮的声音,从他掉了两颗门牙的薄嘴唇里有节奏地流淌出来: 
  “话说雷峰塔就要倒下, 
  满天乌云翻滚。 
  大江大河, 
  妖魔鬼怪, 
  就要出笼。 
  矫矫大雁排过长空……” 
  还是那种悲惨的古老故事,不知怎样从老人嘴里唱出来,时而奔放激越,时而悠扬宛转,时而辽阔苍茫,似乎把他们带到了很遥远的境界。他们忘记了喝茶,忘记了鼓掌。末了,老人还教了他们怎样歌唱,怎样敲琴。介绍了古老竹琴的来龙去脉,他就是一个因青光眼而无法流浪的民间艺人,敲出小镇的梦幻般的岁月,顽强生存下来。他老家也在小镇西头谭家岭,谭家岭上的紫檀木,四季飘香。老人那手竹琴,是他从小的爱好,也是他的衣食饭碗。他说,有次外来的远客,要把他的竹琴买去,还要请他到市里省里的电视台大剧院去表演。他没有去。他腿脚不便,又是青光眼。他怕上台会糟蹋竹琴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他只能像河边老黄桷树的树根一样,抓紧陡峭悬崖上的岩石求生。他生怕别人弄坏了他的竹琴。他说这门手艺在这一带差不多已经绝迹了。省城著名茶馆,还有人唱。大江南岸那座江边县城,也有琴声流传。子庄突然想到,江边县城的竹琴,滥觞于瞎子舅舅彭泗海。那次和倩雯一起,在白帝城“旅游”的黄昏,“大河风酒店”茶楼,他似乎还听到大江对岸高高的古塔上,还有人悠悠地歌唱。梆梆的琴音,一代又一代,在山中古镇和大江两岸的茶楼酒肆回响,飘了很远,又没有离去,不知怎样浸入听琴人的心灵和灵魂。新月晶亮,河水呜咽。当年,瞎子舅舅不是这样弹着竹琴,把大叛徒谭纪年从这个小镇引向革命道路的么?这种琴声,又将把我和小莲带到哪里?……他打了个寒颤,突然感到心寒。明白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抓住小莲的手,想告诉她,走,赶快离去!是不是他听到了历史的悲声?哦,不会,不会!他努力平静下来,给了老人比两杯茶钱更多的钱。闲谈中,老人告诉他们,他这老房子,已卖出去了。他女儿在遥远的省城读大学,学财会,花的就是他祖宗留下来的这笔房产。他真是瞎子。他不能看到子庄和小莲同情的脸。他也不能看到女儿读书时难过的表情。他在祖宗留下来的遗产中,败着家业过生活,深爱的竹琴,也没能赋予他更好的日子。他们带着人生的沉重和岁月的悲怆,回到“谭木匠酒家”。快活的小老板金刚钻,已给他们备好了丰盛的晚餐。餐桌摆在他们房间外面的阁楼上,房檐下撑起两段芭蕉叶的影子。河水在芭蕉叶下唱歌。对岸,黑乎乎的远山,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那时,他们感到这里很安静,安静得好像到了从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没有卡拉OK,没有歌舞厅的嘈杂。他们很饿了。遥远的溪流下面,老人的竹琴声,已经停寂。可是,苍凉的嗓音,好像还在他耳边回响。桌上摆着鲜嫩的鱼虾,金色的黄花鱼,油炸的鱼苗,散发着河水清纯的气息。那盆麻麻辣辣的鳝鱼,因作料太多,也发散从阵阵扑鼻的清香。月亮把他们二人阁楼对酌的影子,映在紫檀木墙壁上。透过芭蕉宽大的叶片,可以看到遥远河岸的层层阁楼,一排红灯笼,顺着河岸光默默照耀。他感到进入了一种意境,多年纷乱的现实生活、心灵生活,从没有给过他如此宁静的意境。……他们挽手而行,走向那段没有污染的河流。河岸青草丰茂。不倦的溪流,静静流淌。河边的卵石,月光下泛起淡淡的光。两岸农田,锄草的农人,隐约闪现在梦幻升起的地方。小莲怎么也想不通,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些古老爱情悲剧故事是怎么产生的?如果都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河流,和自己的爱人,这样的阁楼月夜下,这样的晚餐,爱情,还有什么悲剧可言呢?他们,一男一女,月夜欢酌,推杯换盏,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要那么痛苦。他想,那天晚上,可能就会进入他们的新房。当地的米酒,散发着稻谷的清香。他们喝了很多。她说,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这酒,喝了一碗又一碗,怎么没有一点醉意。子庄说,你可能已经醉了。醉酒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喝得太多。一坛老酒,他们就那么在月光下,在流水的伴奏声中,听着古老的歌谣,喝了个精光。老板夫妇说好了的,不再来打扰,而他们,子庄和小莲,这对在那样的世外桃源,那样不用喝酒也会醉的夜晚,残月如钩之时,不知谁搀扶着谁,怎样进入他们的阁楼,那间紫檀木床上,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大江南岸。椅子形山岭。稻谷飘香。夜晚。青松岭上的月光,映进她家瓦屋的梳妆台,那张类似的空姐照片,在他们对面熠熠发光。经过一天劳累的小莲和子庄,软软地瘫在床上,他们笼罩在如水的月光中。他们像河里的两条灵动的鱼,在清澈的泉水中缓缓游动,累了,酣息。那时,她父母早已入睡。牛棚里,那头年轻的牯牛,正有一声没一声地喷着响鼻。他也像那条牯牛,托着雪亮的犁铧,在那片春天的原野上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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