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三 云雨江南

第103章


她是村姑,茶姑,胸前流淌着一汪清澈的泉水,那是她的头发,弯着身子,门前池塘边的月下,漂洗她那双诱人的腿。他们走了很远很远,春天的原野,夏天的池塘,秋天的稻谷,冬日的梅花。他们的汗珠掉进泥土,土地上冒着热气,热气蒸腾,开放出绚烂的花朵。生命如阳光灿烂。他们拼命想达到的地方……很远很深。椅子形山岭的月亮、青松,像他们还没有见过的谭家岭满山坡茂密的紫檀树一样,树林里有鸟叫,也有月光。他突然从那束轻柔的月光中掉下来,坠下高高的悬崖,掉进红池坝红崖下的那段深谷。他在白云中穿过,细雨中穿过,芭蕉叶丛中穿过,晃晃悠悠,掉进了无底深渊。那是他们梦幻般的新房。清远的竹琴声,在耳边回响。他们没有劳累,没有哀伤。……紫檀木的窗口,那钩更弯更亮的月牙,映上他们的婚床。他觉得怎么一次次和相爱的女人,一起走进了那片月光,又永远走不出那片月光。一旦走进月光,都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姑娘,或者女人,倩雯,或小莲,骑着赳赳战马,“鬼头”山上的凄凄风雨中,厉鬼一样,长发飘飘,呼啸奔腾而来,嗷嗷沉吟而去。末了,还有谁,能够这么永远依偎在他的身旁? 
  月光中,两段生命的延续,如淋漓酣畅的游鱼。他们都没有想到后来的故事发展,会那么离奇。子庄想在古镇住一段时间,在这里没有喧嚣,没有俗尘的青山绿水间,好认真考虑自己的作品,无论哲学、艺术,还是小说、电影。小莲开始很兴奋,渐渐就失去了新鲜感,对留在这里度假,没有了多大兴趣。她觉得这地方虽然美,但毕竟偏远。她要到繁华的城市里去生活,实现她的价值。他笑了。你能实现什么价值呢?做歌星模特,还是再努力当空姐?她随口而出,跟了你,我什么也不当了。逛街,购物,……我喜欢看到许多人的影子,在面前走动。无论什么人,一人一面,绝不雷同,见到他们,我就开心。他笑笑,真服你了。再玩两天吧!这里的好山好水,能给我们浪漫的诗意和灵感。第二天,当他们从快活小老板口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之后,他们都没有了在这里住下去的兴趣。那天早晨,小老板仔细地检查“谭木匠酒家”的紫檀木,像心肝宝贝,他说,整个谭家岭,山岭上的老屋,现在都只能靠着它们了……经营生意,留做纪念。老屋拆了。老屋背后漫山遍野的紫檀树还在疯长。子庄的兴趣不在于紫檀树的茂密,而在于他们家族是怎么衰败的?现在,还能找到哪些后人?找不到,找不到了,只有我,那年,举家搬来镇上,谭家岭的老屋,就衰败了。我们家族并不大,而且因为不光彩的过去,在那里,我几十年,从没有抬起头过日子。当然,现在,那档子事情,还有什么光彩不光彩?谭家岭上,我们的祖宗,世世代代,男如龙,女如凤,龙形山峰,紫檀树掩盖,总出不了龙飞凤舞,死的死,逃的逃,打死斗死,判刑枪毙。什么?枪毙……在什么地方?实在不好意思,我二叔……枪毙在……你二叔,他叫什么名字?他急迫地追问,是不是姓梅?梅绍武?不不,谭木匠家族,怎么会姓梅?哦,哦,他不姓梅。但他的死,和一个梅姓人家的女儿有关。那么,眼前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她也是破落了的大户人家的女儿。那么姓谭的那个,你们的家族,谭木匠是谁呢?他不是谭木匠。他是我爷爷的二儿子,爷爷把他送到镇上读私塾,我还看到过他读私塾时的成绩单哩!学习很好,都是红圈圈。红池坝闹红军,过贺胡子的队伍。他跟一个到我们镇上来弹竹琴的算命瞎子跑了,他那时才十一二岁。算命瞎子是地下党干部。把他带到梅家开的盐场当会计,后来…… 
  “他是不是参加了地下党?” 
  “是的。” 
  “他是不是领导过某某城市的工运学运?” 
  “嗯。” 
  “后来,他是不是地下党的某某市委书记?” 
  …… 
  “叛变了?枪杀在大江边,沙滩刑场?”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不要问了。” 
  子庄深深低下头。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和父亲萧胡子,和这个谭氏家族,究竟有什么联系,即将一目了然。纪年为什么被枪毙?同为市委委员,纪年为什么没有出卖他,还在特务的眼皮底下,放跑了他?那是一段父亲从不愿意说出的历史。子庄清楚地看到过父亲的简历,出生于南方某某某地谭家岭,难道自己的祖父,也可能是那个谭木匠?这一带过红军的时候,父亲或祖父,随红军的队伍跟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那样我们的家族,是不是叛徒的亲属?没有得到父亲的任何明确回答。但后来的家族往事,还是那样奇异地发生。……我怎么不知不觉闯进了自己的家门?这是什么样家门呢?光荣与耻辱的痕迹,都那样重,那样深……眼前的小老板金刚钻,难道就是我的堂哥?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姓谭。父亲参加革命后,不知为什么就不再姓谭,而姓萧了。自然,他现在也不姓谭,而是……哲学教授穆子庄。虽然不姓谭,但的确是谭木匠家族的后代。和父亲一样,他对竹琴和木工,都有浓厚的兴趣,也许是家族给他带来的那种不可知的命运,自己历来就随了母亲姓穆。如今,怎么能够从这一堆谁也说不明白的姓氏里去,考察家族的渊源,父辈的历史?再说,如果大叛徒是小老板的叔叔,既然我今天来到了这里,就该问个清楚,有什么证据值得相信,他是叛徒家族的后代呢?小老板遗憾地说,本来,我们一家都可能出去干大事的,就因为二叔成了叛徒。他在下面河边的菜花地里被捕。那天,他回来,在这个镇上组织地下党搞暴动。那次,他见到了我父亲。父亲比他小十多岁,没有直接参加地下党,他以茶楼做秘密联络点,也算为地下党做了不少工作。后来,因为二叔叛变,我父亲,解放后受到了历次运动的审查,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他坐过牢。“镇反”时,打瞎了他的左眼,“文革”,戳伤了他的右眼。关押在关帝庙,他被打得死去活来,也不肯说出他和叛徒二叔之间,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他是我二哥啊!除了他回来给过我一包东西,我和他什么联系也没有啊!你们叫我说什么呢?”那是我父亲,说了一辈子的话。二叔被捕的前夜,回来偷偷留给我父亲一个布包,父亲像宝贝一样珍藏,不肯交出来。究竟是什么东西?哦哦哦!他再也不愿意问下去了。木楼上的阳光很耀眼。也是春天。阳光下,可以看到小河两岸的油菜花开。 
  “那么,你父亲究竟是谁?” 
  “那个,你们,昨晚,听弹竹琴的,正是我的父亲。” 
  小老板说到这里,语言和手脚,都不再那么灵活快活。小老板分明跛着一条腿。那是他小时候,“文革”期间,随父亲上台接受批斗,被专政群众打断的。他最小的妹妹,还在读大学。他们一家生活得并不算富裕,好在,现在没有谁再把他们看做叛徒家属了。拆了老屋,到镇上做生意,日子也渐渐好起来。小老板说,不知什么原因,老家的紫檀树,自从他二叔叛变之后,就一棵棵死去了。一九五一年,也是春天,某晚,月光很淡。不知谁到我们老家来,把一具尸体,埋在了紫檀木的山岭上,小溪边,第二年,漫山遍野就长出了那些紫檀树。从此,几十年,坡上的紫檀,一直郁郁葱葱。你看,谭木匠酒家的紫檀木,还有那片山坡上的香味。可是,“文革”时,有人去挖那段山坡,半山腰,清泉边,挖了一些骨头。那是我二叔的尸骨啊。究竟谁把他的尸体,运到这里来埋的,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他妻子,那个梅姓大户家的女儿。有人说,我二婶请人把尸体运到这里来掩埋的。我二叔二婶,并没有正式结婚。唉!我这个二叔啊!弄得我们多少亲人为他背黑锅,倒霉!不知是真是假!假如不是真的,那么,谭家岭上的紫檀树,为什么那么茂盛?如果是真的,那我们就是叛徒的后代啊!尽管,在这个“红色”叛徒家族中,我还没有见到过二婶。二婶也代他受了好多磨难!他们有个儿子,现在是开 
  房地产的大老板!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子庄阴沉着脸,支吾着离开小老板,踏着紫檀木楼梯,像踩着云团,偏偏倒倒上楼,倒床便睡。这么多年来一直困扰在他心头的谜团,刚刚理出头绪,居然,被跛腿的小老板,说得明明白白!眼前的姑娘,小莲,正是叛徒二叔的孙女,难道他也知道么?他们已一起那样度过,难道他,子庄和小莲,也有血缘关系?怎么,和小莲乱伦的,不是北方导演,而是我这个哲人穆子庄?既然这样,他和小莲之间,小莲和倩雯之间,是不是比周朴园和侍萍,周萍、繁漪和四凤,更加复杂的《雷雨》?不可思议的残酷啊!小莲没有跟他一起回来,吃过午饭,她就说说笑笑地和老板的女儿,河边采野花、捉螃蟹去了。他不知道再见到小莲,该怎样对她解释。 
  “命真苦!” 
  他深深叹了口气,又一个他相爱的姑娘,不得不离他而去。他觉得这紫檀木的小楼,根本不是苦苦寻觅的新房,而是牢房,是地狱。他昏昏沉沉睡去,抱着洁白的被褥,似乎还能闻到小莲细腻的乳香。……朦胧之夜,再次来临,他又回到了过去若有若无的状态。沉沉睡下去,一会儿,身子飘起来。一个晚上。一个白天。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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