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是雨的谎言

13 第十三回


向允忘了她是多久之后才重新拿到那份体检报告的。只知道因为体检报告统一由公司收取,在经历了异常漫长的等待过后,她打电话去公司的人事部门询问,那边淡淡地回了她,你的体检有问题。向允当时上班心切,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有什么问题,而是质问对方为什么没有先通知她。对方不耐烦地让她去拿报告,便挂了电话。
    向允立刻动身过去取了报告,从路上一直到回到家里都在翻看,可那密密麻麻的数据她确实看不懂,只知道好多数据后面标示的上下箭头让她恐慌。她对照着数据后面的参考值,在网上搜索关键字眼,出来的信息确实触目惊心。
    向允记得当时她是一个人在家的,她给爸妈打电话的时候,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哭出声来。
    第二天向允就被爸妈带去了医院,医生看着她的体检报告单眉头紧蹙,又开了长长的检查单让她去逐项复查。
    工作日的医院人山人海,那些黑压压的人头跟穿梭的白大褂挤在一起,向允的身体就像无数只蚂蚁碾过一样发麻。
    抽血,查尿,B超,X光……向允不知道做了多少项检查,她像木偶一般被人带来带去。最后,在拿到结果之后,那个看上去并不年迈的男医生用不符合他年纪的老练口吻说,先住院,要手术。
    向允从小到大都没住过院,连输液都没有过,她的身子在医生的注视下微微发颤,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如纹音:“可以不住院手术吗?吃药打针行不行?”
    男医生眼镜背后的视线尖锐而肯定:“你自己看看你的报告结果,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你都这么严重了,一般四五十岁才到你这个程度,你现在不住院治疗怎么办?”又低头看了看报告上她的年龄,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小姑娘,你才二十出头,你还那么年轻。”
    是啊。才二十二三,我才刚毕业,我的人生才刚刚起步,才刚刚进入最该奋斗的阶段,为什么什么都还没开始,我的身体就要先放弃了呢?
    向允想不通。
    她当天就住进了病房,晚上睡在有消毒味的白床单上,想到这二十多年来的生活,她不甘心。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乖孩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不染发不纹身,连耳洞都没打过,网吧台球厅向来不进,更别说酒吧之类。因为爸妈家教严厉,她唯一的叛逆就是跟父母唱唱反调,你让我学理我要从文,你叫我看电视我非要玩电脑这类琐事。当然,如果大学恋爱算早恋的话,那她跟尤濯的感情算是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了。所以,这算是惩罚吗?
    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六点不到,护士就端着盛了各种颜色的玻璃管来抽血。向允数了数,有七个瓶子。护士撩开她的衣袖,□□针管开始一管一管地导血,可向允原本就很瘦,这几天又茶饭不思,没什么营养,血导到第三管的时候就已经黏稠得倒不出来了,护士捞起她另一只手臂插了针继续导,到第二管又导不出来了,无奈之下护士只得去拿了个大针筒,直接扎到血管里往外抽。向允咬着牙,还是疼得哭了出来,向妈妈在她的病床边满面心疼。
    主治医生又来了几次,还把向允的爸爸妈妈叫到外面一次。向允总想起看过的那些电影电视剧,如果有人生了大病,医生总偷偷摸摸地告诉家属们,然后瞒着病人,告诉病人只是小问题而已。
    向允在病床上胡思乱想,直到浑身发冷。她是这个三人间病房里年纪最小的。右床的那位阿姨已是晚期,每次医生来巡房的时候阿姨总要哭嚷一番,闹得向允更加胆战心惊。
    向妈妈每天都陪着向允,因为自己不久前经历了生病和手术,向妈妈把身体健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总是跟向允说,别害怕,家里就是卖房卖车,也肯定会给她把病治好。
    其实向允最怕妈妈这么说。没生病之前,她已经觉得自己是家里的负担了,现在,还要连累爸妈跟她受罪。而且她知道,这种病,一旦确诊,根本治不好,只能控制。可她只能在表面上笑着安慰妈妈,哪有那么严重啊,不是还要手术后看结果的嘛,不要担心啦。
    向允的手术安排在四天后。除了家里的亲戚和最要好的闺蜜,罗俭也知道了这个事情。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向允并不意外,不过意外的是他竟然不是来看望她一下,而是请了长假来照顾她。
    其实尤濯也是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复查的时候,向允就给他打了电话,尤濯问他过来看看她好吗,向允拒绝了,一是距离太远,二是她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的病况,只说先检查看看情况再说吧。打完电话做B超的时候,向允从床铺上起身,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项链突然就断裂掉在地上了。当时她并没意识到,医生提醒她是不是她的东西,她才低头去捡。是大学时和尤濯买的情侣戒指,因为她手指太细带着有点大,就一直用绳子串起来当吊坠挂在脖子上的。向允捏着断开的戒指怔了怔,头顶的白炽灯光照到她手心,黑色的指环竟然像是发出了白光。
    等待的四天并没有想象中痛苦。前两天的时候,向允还在网上发表心情说感觉自己像等待枪决的犯人。后来习惯了抽血吃药输液问诊,看多了右床晚期阿姨声嘶力竭地哭闹,也慢慢习惯了医院的氛围和节奏。
    爸爸妈妈轮流来照顾她,罗俭倒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有几次突然难受,呕吐物吐得满地都是,罗俭也一声不吭地帮她擦掉秽物,有时候行动不便,连尿盆都是罗俭端去给她冲洗。晚上他就睡在病房的陪护床。向允一有动静,他就立刻爬起来。向允说,你回去吧,你在这里我睡不好你也没法睡。罗俭说,我回去我担心你更睡不着。向允没辙。
    好不容易等到把这四天熬过去,向允终于到了手术当天。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谁知清早医生巡房时过来跟她说,看了她目前的报告,觉得她现在的情况有好转,不适合手术。不过另一项指标又异常了,要输液治疗,再观察几天。向允一家闻言瞪着眼睛不知该作何表情。
    于是按照医生所说,向允吃了药输了液又观察了几日,没有特殊的反应,医生便让她先出院,定期再过来复查。
    向允浑浑颠颠地住院,浑浑颠颠地又出院了。
    亲戚们大多以为是虚惊一场,只有向允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的。毕竟根源还在,隐患依然,只是暂时安全。
    她调节心情,重新投入到新的生活。再不敢熬夜,再不敢暴饮暴食。她小心翼翼地遵照着医嘱,用听起来很健康的作息规范着自己。
    就连性格,也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张扬骄横,沉默收敛了很多。找工作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么挑剔,总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来之不易的,要珍惜。
    年底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新的工作。工资不高,但朝九晚五。虽然跟她的爱好完全不沾边,但好歹不累,让她有精力下班后画漫画。
    一旦上班,生活就变得充实起来。偶尔向允想起尤濯,才发现,他离她的生活,真的越来越远了。虽然他也一直在网上跟她联系,她将漫画发布出去之前他会帮她查看和提出意见。但这种相处模式,越来越趋向于亲情和友情。外婆还常常在向允耳边念叨,尤濯也不小啦,该给他介绍几个对象啦。向允默默听着,心绪竟也变得平淡。
    罗俭的攻势依旧强烈。她生病之后,他更是老拿出“我要守护你”的架势来。关怀照顾得频繁了,连向妈妈都说他是个很可靠的人。向爸爸对此意见不同,总说男人连个稳定工作都没有,哪儿来的保障。向允不以为忤。她并没有觉得将来会和罗俭在一起,所以也没把爸妈的话放在心上。
    生活看上去慢慢进入正轨了。至少,工作和漫画两不误。工作算是得心应手,漫画在网上的点击率也稳中有升。向允很是欣慰。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吧。
    这一年没什么大的起起落落,风平浪静得让向允安心。
    工作很顺利,漫画也快接近尾声,爸妈也过得很自在,尤濯跟她仍然像亲人朋友那样隔三差五的联系着,罗俭依旧对她好得无微不至。
    只是身体,身体没有恶化,也并没有好转。后来的几次复查,指标没有第一次那么吓人,也依然偏高。情况时好时坏。医生建议她还是住院观察观察吧,她没有听取建议,总觉得只要不是那么糟糕,那就再复查看看吧。
    快入夏的时候,向允的一个朋友生病住院了。经历过妈妈和自己的两遭,向允对生病这种事情格外在意,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去看望了朋友。
    这个朋友家里很有权势,就连主治医生,都是业内的顶尖。向允去的多了,遇见过那位医生两次,朋友知道向允之前的病情,便也跟那位医生聊了向允的情况。医生询问过向允之后,语重心长地跟向允说了一大段话。
    “你这种情况,目前看起来是没什么大碍。但你那些指标那么高,你不住院手术治疗,拖着只会越来越严重的。你以为的情况稳定,事实上它是一个量的积累,等到质变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你也说过你现在偶尔还是会觉得身体不舒服,大小便还是会异常,那就是问题一直没解决啊。这么跟你说吧,你如果就这么拖下去,可能每天每个月并没什么变化,但等过了三十岁,那个器官就开始影响其他的器官了,再过几年,病症越来越严重,最后演变为器官衰竭……”
    “我能活到四十岁吗?”向允冷静地打断他,“其实这种病,没得根治的吧。治疗控制,都是烧钱烧时间啊。”
    医生沉吟了一会儿,答非所问道:“不管怎么样,你还年轻,总要积极治疗。”
    向允平静地跟医生谈论,平静地听医生讲完,平静地跟朋友闲聊,平静地跟朋友道别,平静地离开医院,平静地回到家中。
    爸妈做好了饭菜一边拌嘴吵架一边招呼向允趁热吃,桌上的菜热气腾腾地散发着香味。向允平静地坐下来,鼻子有点发酸。爸爸弯着腰盛饭,头顶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妈妈笑眯眯地给她舀汤,弯起的眼角是深深的皱褶。
    医生说她还年轻。可她的爸爸妈妈都老了。
    晚上爸爸妈妈都出去打牌了,向允窝在卧室里给闺蜜打电话。她说起高中时吃过的校门口的零食,说起大学时的梦想,说起闺蜜家的那条懂事的狗,说起自己做过的那些傻愣愣的丢人事。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我也知道我还那么年轻,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还没做完,我不想那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
    她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韩剧,觉得生病的女主角特别美丽,还老幻想自己生病。你看,应验了吧?我小时候老害怕变老,别人问我想活到多少岁,我老说活到30就好了,老了多恐怖,我要一直留在美丽的年华里。你看,这下真的要应验了。可是我的漫画还没有画完,我还没去全世界旅游,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
    闺蜜也跟着哭,你能不能不要胡思乱想,什么都还没发生,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何况科技在进步,说不定再过几年,什么病都可以治好了,你对自己有点信心对未来有点信心好不好。
    向允抬起手背把眼泪擦擦。我爸妈已经老了,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害怕万一。其实,我应该好好工作,然后恋爱,结婚,生孩子。这样,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有我的老公照顾他们二老,有我的孩子给他们寄托,他们也不会那么难过了。我也会放心很多。
    有时候,人真的是脆弱得可怕,也理智坚强得可怕。
    向允断断续续又复查了几次,情况时好时坏。她都很淡然,最好的结果和最糟糕的结果她都已经想象过,也就没那么多恐慌了。爸妈那边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每次复查要么一个人要么也只有罗俭陪同。她在爸妈面前永远都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只是偶尔疼得难受或者被夸张的出血量惊出一身冷汗,才会发怔发呆发愣发憷。
    罗俭说,我会好好陪着你,一直照顾你的。
    向允说,嗯,好。
    向允给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计划表。她要画完七部漫画,虽然现在第一部都还没画完。她要每周看一场电影享受一种没吃过的美食。她要每个月读至少两本书。她要每年去一个地方旅行。她要多陪陪爸妈,少跟他们闹脾气,她要多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哪怕只是非常微小的力量。她要幸福而开心地过好每一天。嗯,每一天。
    ----------------------------------@请请seven----------------------------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