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史并不如烟

第254章


可是,如果能对君主有用,付出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到了秋天,扇子便没用了,难免被扔进筐里。
但是,即便如此,它仍然会感激陛下曾经的知遇之恩。
这哪里说的是鸟和扇子,分明是在说张九龄自己啊!当《白羽扇赋》呈送到李隆基那里,很快就给出了回复:朕顷赐扇,聊以涤暑。
卿立赋之,且见情愫。
词高理妙,朕详之久矣。
然佳彼劲翮,方资利用,与夫弃捐箧笥,义不当也。
李隆基的意思是说:我之前赏赐给你扇子,是让你消暑纳凉用的,没想到你还写了一篇《白羽扇赋》,文笔不错,我看了很久。
不过你有点误会,扇子是让你用的,而不是抛弃的,别多想,别多想!李隆基话虽然这样说,但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他的心中,张九龄就是那把白羽扇,用不上了,该收进箱底,收藏了。
顺着《白羽扇赋》延伸一句。
当初张九龄写《白羽扇赋》时,只是因为心中悲伤,急于表明自己的心迹,没想到一写就写成了千古名篇。
数百年后,明朝著名书画家董其昌用自己的笔写下了《张九龄白羽扇赋》,这一写就成了中华民族永久的瑰宝。
至今,董其昌这幅字还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张九龄、董其昌便这样远隔数百年,却相得益彰。
在《白羽扇赋》后,张九龄意识到,自己的宰相日子不多了,他必须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他决定向李林甫妥协。
于是他又写了一首《归燕诗》:海燕何微眇,乘春亦蹇来。
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轩日几回。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在这首诗中,张九龄把自己比作了海燕,把李林甫比作比自己大的鹰隼,他借用海燕的口告诉李林甫:我已经无心跟您争了,您就别猜忌了。
《归燕诗》很快就被送到了李林甫府中。
李林甫接过一看,微微一笑:张九龄,你也有今天!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开元年间最后一位良相张九龄的宰相生涯划上了句号,他被免去宰相职务,出任右丞相(尚书右仆射),他的搭档裴耀卿则出任左丞相(尚书左仆射)。
此时的尚书左仆射、右仆射已经成了一个闲职,只保留行政级别,却没有具体职务。
伴随着张九龄和裴耀卿的下台,开元天宝年间执政时间最长的宰相李林甫成为大赢家,他兼任中书令,出任第一宰相。
与李林甫搭班子的是张九龄看不起的牛仙客,此人出任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同时兼任朔方节度使。
严挺之呢?中书侍郎做不成了,被贬出长安,出任洺州刺史。
严挺之前妻的现任丈夫王元琰也没能逃过惩罚,最终被流放岭南。
至此,因为王元琰的贪赃枉法,引发了严挺之、张九龄、裴耀卿的连锁倒台,如同蝴蝶效应,东半球的蝴蝶一扇翅膀,便引起了西半球的一场暴风雨。
落井下石虽然张九龄以《归燕诗》向李林甫妥协,但李林甫并不准备就此放过他,因为落井下石是李林甫的本能,眼看别人落井,自己却没有捡起石头,李林甫会后悔半辈子的。
不久,李林甫就捡起了一块石头,然后朝张九龄身上狠狠砸了过去。
石头的名字叫周子谅。
周子谅成为石头,起因是一次失败的弹劾。
身为监察御史的周子谅要弹劾牛仙客,便在奏疏中指出:牛仙客小吏出身,不学无术,不具备宰相之才。
如果仅仅是这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要命的是,周子谅又引用了民间流传的神秘预言,这一下就触动了李隆基敏感的神经。
身为皇帝,他最讨厌的就是神秘预言,那是一个禁区,谁都不能碰,而周子谅偏偏碰了。
李隆基大怒,当即命人在金銮大殿上将周子谅暴打一顿。
一阵乱棍,周子谅昏死了过去。
不久,命大的周子谅又苏醒过来,又一顿乱棍打了下来。
两次乱棍加身,周子谅还是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追加惩罚接踵而至:流放瀼州(广西上思县)。
这一次周子谅没能挺住,刚刚走到蓝田(陕西蓝田县),便告不治,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周子谅一死,倒给了李林甫灵感:这个已经再也不能说话的周子谅,就是最好的石头。
趁着李隆基火气未消,李林甫说话了:周子谅是张九龄推荐的!一击中的。
恼怒的李隆基顿时将火气撒到了张九龄身上。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李张九龄被贬出长安,出任荆州长史,从此,他的人生与长安再无交集。
人生的落差不期而至,诗人的灵感却油然而生。
以前的张九龄虽然文采飞扬,但顾影自怜的味道比较浓,即便是最有名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被贬到荆州之后,张九龄便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到诗里,不经意中,他的诗再次得到了升华,以前梦寐以求的高度,在荆州得到了实现。
在那里,他创作了《感遇》十二首,与陈子昂的《感遇》遥相呼应,成为唐诗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其中第二首最为知名: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中国的文人就是这样:当仕途顺利时,他们只是帝国大厦中一个个面孔模糊的部件;而当仕途起落时,他们文人的一面才显现出来,成为一个个面孔鲜活的人。
对于他们而言,人生究竟是得意好,还是失意好呢?或许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的张九龄在荆州艰难度日,他的心中充满了苦闷,唯一有所慰藉的是,在这段日子里,他与唐代两位著名诗人的人生有了交集。
这两位诗人,一位是诗佛王维,一位是山水诗人孟浩然。
相比于孟浩然,王维与张九龄的缘分更深:王维一生视其为恩师,因为他仕途的二次起步就得益于张九龄。
王维于开元九年高中进士,凭借自己的音乐才能当上了大乐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大乐丞干了没几年,王维就栽了。
栽在了狮子身上。
他手下的伶人鬼使神差地舞起了狮子,而偏偏狮子的颜色是黄色的,跟李隆基身上的龙袍颜色一样,于是麻烦来了。
不久,王维被追究领导责任,大乐丞干不成了,被贬到地方出任司户参军。
如果没有张九龄,王维的司户参军不知道要干多久,而随着张九龄拜相,王维的机会来了,他以一首诗干谒张九龄。
干谒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种自我推荐方式,有才华的人一般用诗词歌赋做为自己的敲门砖,去投向那些身在高位而又能对自己仕途有所帮助的官员。
张九龄就是高官中的一个,王维干谒过他,孟浩然也干谒过他。
相比之下,孟浩然干谒诗的水平更高,至今流传很广: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在诗中,孟浩然含蓄地表示了自己的临渊羡鱼之情,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渴求,希望张九龄给自己一支舟楫,让自己从此步入仕途。
可能是孟浩然太含蓄了,也可能是张九龄嫌他年龄太大了——那一年的孟浩然已经四十岁了,此时再步入仕途,已经有些晚了。
孟浩然的干谒诗没有起作用,王维的却起作用了: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
任智诚则短,守仁固其优。
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
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在今天看来,王维的干谒诗明显没有孟浩然的水平高,但他的诗敢于表扬领导: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这是他给张九龄的极高评价。
同时,王维的诗也没有那么含蓄,直截了当地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目的,一目了然。
很快,王维的诗收到效果,张九龄将他由司户参军提拔为了右拾遗。
从此,王维将张九龄视为一生的恩师,他不仅佩服张九龄的文采,更佩服张九龄的为人,这对他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响。
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相,这让先前充满抱负的王维顿生失落之感。
不久张九龄又被贬往荆州,王维对仕途更加心灰意冷——他从恩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自此之后,本就向佛的王维意兴阑珊,开始了半官半隐的生活。
张九龄罢相既是自己人生的分水岭,同时也是王维人生的分水岭。
这道分水岭,让大唐王朝少了两个锐意进取的官员,却多了两个青史留名的著名诗人。
在张九龄被贬荆州之后,郁闷的王维给张九龄寄了一首诗: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
目尽南飞鸟,何由寄一言?诗中充满了苦闷,而王维的退隐之心也跃然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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