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谁的青春里告别

  然后他说，因为淋雨对我来说有时候或许是件好事。我内心有很多混乱阴冷的东西，像灰尘的一样需要被冲刷。雨水可以让我保持清醒。
  她说，你不要那么想，多在阳光下走走，跟着我混你会开心起来的。
  躺在床上的时候，盛宇想，孙倩的出现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像是一场意外，悄然出现在他逼仄的世界里。活力充沛而美好的女孩。像是光源。她或许是这所学校里唯一能真正懂得他的人，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甚至于向她袒露他内心里复杂而巨大的阴影。那些他赤脚走过的遍布荆棘和毒蛇的小路。但是他无法爱她。就像瘸腿的人永远无法正常的奔跑。
  盛宇一直觉得他是属于农村的孩子。虽然六岁以后他就一直在不同城市的寄宿学校里生活。但那些日子对他来说是身体上的流离失所和灵魂上的孤独无依。在那些被眼泪和黑暗所淹没的夜晚，只有记忆中那个宁静温情的小村庄给过他温暖。只有奶奶是那样不顾一切的疼爱着他。可是他终究只能被带走，无力反抗。曾经他以为这是所谓命运。可是现在他却认为这是某种事件到最后的必然结果。
  在那个年代里，农村青年男女的婚姻绝大部分都是由媒人促成的。那是个媒人红火的年代。盛宇的父母就是经由他们村子里最巧舌如簧的媒人兰姑介绍认识最后喜结连理的。
  那一年年轻的打工者（盛宇的父亲）从外地回到家中过春节。盛宇的奶奶笑嘻嘻地告诉他，已经为他选定了一门亲事，兰姑正在与女方的父母全力周旋。只等他们准新郎新娘二人见面。牵手点头之后操办婚礼喜宴。
  盛宇想，所谓全力周旋其实就是全力忽悠，直到女方父母点头为止。女方的父母一点头这桩婚事就成了大半。毕竟在农村没有哪个做女儿的敢太过忤逆父母的意思。毕竟她们太过年轻和软弱。
  于是盛宇的父母林和月在媒人的安排下见过匆匆见过两次面，前后相处不到两个小时，便匆匆结婚了。
  然后便是接踵而来的问题。两人性格上的不合。生活习惯上的对抗和指责。现实中柴米油盐酱醋的计算。对于家庭的责任。工作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设想。一切都压在了这对心理上尚未成年的小夫妻身上。结果只能是两人互相掐的鲜血淋漓之后形同陌路。没有爱情的婚姻倾刻间腐朽。一段关系彻底的崩毁。无可挽回。
  盛宇也常常认为他的出生是个错误。是他的父母这段错误关系里最大的错误。那个时候的他是襁褓里的小兽。只剩下哇哇地哭泣。
  他的母亲月几乎是刚做完月子就哭着喊着离开那个家的。甚至因为她怀孕期间情绪上巨大的痛苦，嘶吼，癫狂，导致她生产后没有一滴母乳。她像一只干瘪的绝望的嘶吼着的奶牛一样离开了肖的父亲。甚至来不及多看上肖一眼，为他取一个好听的属于男子汉的名字。
  ☆、伞2
  盛宇是喝着奶奶千方百计弄来的牛奶羊奶稀粥度过最艰难时期的。没有喝过母乳的孩子。他常常说他的名字和第二次生命都是奶奶给的。这世上唯一爱他和他唯一爱的人就是奶奶。那个身子佝偻，面容苍老慈祥的女人。在他最初的生命中扮演了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一个家庭所有亲人的角色。在肖的记忆中。她像是神一样为他撑起了一个纯净明朗的天空和五彩斑斓的童年。
  那些短暂的日子里他是幸福过的。不知道父母的决绝和抛弃。不懂得一个小娃娃迫切需要父母的爱和关怀的他是幸福的。爱笑。爱吃。爱向奶奶撒娇的他是幸福的。
  微信上。孙倩告诉盛宇，她是美术系大三学生，最大的梦想却是成为出色的歌手。她内心厌恶学画画，甚至厌恶家里人事事都为她做决定，从不过问她的想法。她只是无声的抗拒。所以她整天爱疯爱玩。跳舞，唱k，聚会，泡吧，玩吉他，轮滑。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她的朋友圈里。照片上一群男孩女孩围在她的身边做出怪异的姿势和夸张的笑脸。背后是酒吧里张牙舞爪的人群和迷离的光。还有一张照片是她躺在堆满布娃娃的床上，脸上有天真而搞怪的表情。眼神倔强。
  然后他对她说，孙倩，其实你内心就是个倔强而单纯的小女孩。虽然你总是化着漂亮的妆，说着漂亮的话，穿着漂亮的高跟鞋。身边围着一群年轻漂亮的朋友。虽然你年龄比我大。虽然你已经足够坚强和独立。
  一张大大的流氓兔表情在他的手机屏上搞怪。她说，盛宇，你真是个有趣的男孩。姐姐我有点喜欢你了。不过你总是喜欢这样揣测女孩子的心思么？看你酷酷的不喜欢说话，还以为你是块木头。原来你也是个小滑头。
  盛宇的额头上有黑线闪过。脸上轻松的表情。他说，姐姐你可真是想象力丰富，都是哪跟哪。
  哈哈，姐姐我开心。不行么。
  她不时会给他发来一小段一小段的文字。就像是夜里小溪的歌唱。婉转。清澈。
  盛宇，我今天去了孤儿院。那儿有好多美丽可爱瓷娃娃般的孩子。他们的小手上有着一种不同于寻常小孩子的温柔，他们的小眼睛湛蓝湛蓝的，像是有许多气球在眼睛里面飞舞。我真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我是他们的伊伊姐姐，他们是我的小星星。我真想把他们都带回我家去。让他们做我的弟弟妹妹。可是父亲不会同意的。哪怕收养他们其中的一个也不会同意的。盛宇，我有点难过。
  盛宇，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被一辆大卡车轧死在了马路上。车轮无情地从它身上碾过去。它的眼睛里竟然没有流露出恐惧。生命是这样的脆弱。无辜。迷茫中带着勇敢。
  他有很多日常习惯。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好的比如每天晚上一个人去操场跑步。一个人安静地发呆。不好的比如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不爱说话，喜欢睡懒觉。对于最近每晚跟伊聊微信，他却说不出好还是不好来。像是某个地底洞穴中有泉水叮咚的声音。
  天黑的时候他才磨磨蹭蹭的起床。昨晚玩了一夜的游戏。盛宇没有来由的感到烦躁和空虚。觉得生命是一场空泛的蓬勃和衰老。死亡是唯一的结局。意外将随时提前死亡的结局。吃喝拉撒是本能。人似乎什么爱好都可以有。又似乎一切都是可笑的把戏。爱情，离开了性就只剩下那点把谎言说成诺言的勇气。寂寞就是爱情的入场券。每个人都可以随时转场。
  刷牙，洗脸。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脸色苍白，眼珠血红。他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出门。
  一个人坐在食堂大厅吃饭。有很多恩爱的情侣。女孩在冲男孩发脾气，转过头去做生气状，男孩很温柔的哄她。四五个男孩或者女孩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哄闹的气氛在空气中膨胀开来。习惯了一个人。就无所谓是不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周六中午孙倩给他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兴奋而清甜，使他一下子就从浓浓的睡意中挣脱出来了。
  她说，盛宇，快穿好衣服下来吧，姐姐我今天带你去爬山。我现在可都在你宿舍楼下等着呢。
  他脑子里刚刚闪过拒绝的念头，电话那头又接了一句，你今天要是敢拒绝姐姐我，咱们俩就当没认识过。哼。
  盛宇下楼的时候，她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只是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男孩女孩。她今天穿了一身米黄色的运动服，扎着可爱的马尾辫，只化了很淡的妆。清新淡雅，脸上的笑容明媚的不像话。像个调皮的小精灵。不一样的她。让他忽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那是一座并不算高的山。起先，她和她的那些朋友们在前面有说有笑，对着沿途的风景评头论足。他一个人安然地跟在他们身后。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一群人都累得喘气如牛了。便都停下来休息。
  盛宇浑然忘我地向着山顶进发，经过伊身边的时候被她拦了下来。
  她问，你不累么，你看他们都已经在休息了。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不累，你要是累就跟你的朋友们一起休息吧。不用管我的。我习惯了一个人。
  她听了心里有气，便说，你都不累，我怎么会累呢。怎么说也是我带你出来玩的，我怎么会输给你。
  她跟在他身后一起向山顶爬。没过多久。她便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
  盛宇退回去轻笑了会说，我说过你是个孩子气的家伙，明明不行还总喜欢逞强。
  她瞪着眼看着他一言不发，然后突然踢了他一脚。脸色露出孩子般的得意表情。
  她歇了几分钟便又嚷嚷着要和他一起往上爬。一边走一边嘟囔道，你真是个变态，这么久了竟然还不累。
  他看着她，只是微笑和摇头。
  快到山顶的时候她成功的崴了脚，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
  他背着她，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觉得她是片快乐的云。而他自己可能是阴冷的风，也可能是沙尘暴。
  到了山顶的时候夕阳出来了。她从他背上跳下来发出夸张的惊呼。相机咔咔咔的声音。啊，啊，啊，尖叫的声音。
  然后她走过来说，盛宇，你知道么在大自然面前，人所有的一切烦恼伤痕苦难都是渺小的，不值一提的。所以你应该打开你自己，这样才会容易得到快乐。
  周日晚上10点58分。宿舍还有2分钟关门。孙倩给他打来电话。手机里传来她甜腻而断续的声音，盛宇，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