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盖头

第27章


也许是我想错了,也许在占领期间,她们曾把美国国旗藏在厨房的碗柜里,等待着这个光荣的日子再把旗子拿出来。
  我们得到的英雄奖章中有一枚是科威特解放纪念章(Kuwaiti Liberation Medal),这是一枚漂亮的奖章,看上去好像会有棕榈叶从上面长出来。大部分奖章送来时,外面都包着一层硬纸板和塑料膜。但是这枚奖章放在一个特制的收藏盒里,盒子上还有链子和锁扣。有谣言说,科威特政府曾许诺要付给每个在这个地区服役的美国士兵一万美元。可美国政府拒绝了,宣称自己的军队不是用来赚钱的。其他谣言都是围绕着科威特解放纪念章的:如果你坐飞机到科威特去,在飞机着陆时亮出你的奖章,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快乐。科威特妇女会为你带来肉体的愉悦——刚从葡萄藤上摘下的一颗颗葡萄,从科威特妇女的嘴里、从她的姐妹们的嘴里、从她的朋友们的嘴里流出的美酒将流进你的嘴里,流进古人们所说的所有的洞穴里,真是个性感的交易。另外,还有人说这枚奖章是用纯金做的,市场价值高达一千美元。所有的谣言都没有成真。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们的真假,也从不关心。
发泄与愤懑(3)
  胜利游行完毕后,我们回到炮兵部队的驻扎地。现在我已经可以在敌人的掩体里自如进出。他们的影子时刻伴随着我——他们那些五颜六色的毯子,他们的武器,他们留下的瑞典人和俄罗斯人生产的补给品,俄罗斯人和大不列颠人制造的军需品,还有他们家人的照片与家信——我已经习惯了他们那血肉模糊并且腐烂恶臭的尸体。
  我走进营地南边的一个指挥所。当我弯腰爬进掩体时,我看到一块合成木板上钉着一幅火力配备方案图——方案图是用红色水彩笔画在硬纸板上的,看着像是一个五岁小男孩鬼魅的幻想世界——我感觉到脚踝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拽了一下。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有人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在这些地方进出了这么多天,死亡终于找上了我。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敌军撤退时布下的地雷,一旦你触到了不该碰的东西,埋伏在附近的一颗手雷就会爆炸。只要我继续往前走一步,我就会落入圈套,然后就会可怕地死去。我并不是在接受这一惩罚时才认识到这一点的,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才学会这一切。此刻,我的生命就悬在这根细细的铁丝上。我止住脚,然后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那该死的圈套,回味着我愚蠢与轻率的举动如同一袋廉价的骨头吊挂在那根铁丝的上面。有可能被我引爆的那颗手雷就放在我的头顶,藏在一个与成熟梨子一般大小的沙堆里。我可以看到潮湿的沙子里还留有堆砌这个沙堆并小心翼翼地将手雷埋在里面的伊拉克士兵的手指印。当然,我对手雷这东西是再熟悉不过了——甚至可以用关系亲密来形容。并且我自己身上就挂着几颗——但这是唯一一颗在爆炸前让我听到它声音的手雷,它就像一颗心脏跳动着。我从容地解开绕在铁丝周围的一根尼龙绳索。先把火力配备方案图从合成木板上取下来,塞进裤袋里。然后爬出掩体,往后退了40英尺,跪在沙地上,像是要乞求什么。我使劲拉了一下尼龙绳索,就好像要从洞里拽出一个生命那样。接着,作战掩体被炸飞了。我又一次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我再也没有走进过其他掩体。我告诉排里的人,如果他们还继续去执行清除任务,他们肯定就是神经不正常。还说整整有十天我们的神经都不正常。而这十天里,我们是幸运的。他们似乎对我遇到的险境无动于衷。还好我及时发现了那颗手雷,并且现在仍然活得好好的。可是甚至没有人问我一句:“你没事吧?”
  掩体里面所有的宝藏无非就是——信件、一把刺刀、一顶贝雷帽、一个头盔、自制的伊拉克士兵身份识别牌,上面用锥子潦草地刻着士兵的个人信息——全是些不值钱的宝贝。排里的人继续收集伊拉克士兵死后留下的物件,这样做的原因同克罗克特破坏尸体的出发点一样——为了拥有沙漠的一部分;为了进一步伤害这片已经满是绝望与死亡的土地;为了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存在,找回自己,探究自己的过去;确认自己作为海军陆战队队员的身份,确定自己是战士,是锅盖头;给自己过去七个月的年轻生命注入应有的价值;从死去的伊拉克士兵身上偷走这段历史,因为那些死去的人已经忘记了一切。死去的人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为此,他们的死是值得嫉妒的。因为他们成为永恒,需要做的只是继续他们死亡的状态。对一具尸体来说,不再存在什么严重的后果。一具尸体可以遭受到暴力袭击与侮辱,可以被人用枪射击,用刀砍伐,可以被人诅咒,可以被人焚烧,可是却绝不会忍受寂寞、绝望与愤怒。
  行动训练营的上尉建议侦察与目标捕获排的人跟着他,再加上他招的几名海军陆战队队员一起,用侦察与目标捕获排在敌人的阵地里收集到的武器开火。意思就是让我们玩玩那些AK47冲锋枪和火箭筒。我们欣然接受上尉的建议,因为没有他的支持,上级不会允许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用这些武器疯狂地扫射。
  我们的武器储藏所里有四五百支AK47冲锋枪和三打火箭筒。我们的目标,也就是那些瘫痪了的伊拉克军队的武器和车辆,对付这些是绰绰有余的。上尉甚至想让一架伊拉克军队的坦克开动起来,让我们射击起来更刺激。他花了一个小时在那辆T62坦克上折腾。可他一没有专业知识,二没有专用的工具,所以没法让那家伙跑起来。
发泄与愤懑(4)
  伊拉克士兵并没有认真照料自己的步枪。我们从那些死人手里把步枪抠出来,发现他们已经有好几天,甚至有好几个星期都没有保养自己的步枪了。不过这些步枪令人怜惜的样子——粘满铁锈、肮脏的枪管,还有装满沙子的扳机装置——让我们更有劲地咒骂这些死人和他们所接受的毫不严谨的训练。这种懒散的军旅生涯更加动摇了他们曾经是我们想象中作为敌方的强大形象。
  柯汉说:“这些杂种的步枪只要射出两个弹匣的子弹后就会失灵。上帝,这根本就不是支军队,只是一群手拿步枪的浑蛋。”
  “我就没见到过哪怕只有一整套清洁武器的装置,”马丁内斯说,“我敢打赌,他们肯定就没发放过清洁武器的装置。很可能他们还得自己想办法弄到这些东西。这也太疯狂了,一个在前线的军队拿着的却是肮脏的武器。”
  我说:“好像他们本来就想让武器快点失灵。”
  “他们的武器本来没有失灵,”约翰尼说,“是他们自己让武器失灵的。”
  我们把报废的AK47冲锋枪扔到一起,那其实就是一个枪管、枪托与枪栓的金属组合体。在处理废弃的火箭筒时,我们显得更加小心。我们把这些火箭筒整齐地放成一排。上尉不想让我们把时间浪费在试图清洁失灵的武器或是更换弹夹上,他建议我们干脆把那些已经失灵的武器或是没有弹药的武器堆成一个垃圾堆。大家都可以参加这个射击游戏,只要你站在开火线后,能确保自己的安全,你就可以朝开火线对面的任何东西进行扫射。
  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AK47冲锋枪。我对它的杀伤力了如指掌,常常认为这种武器可以在战场上让我毙命。可是战斗已经结束。现在,这些肮脏的AK47看着就像小孩子的玩具枪。我感觉自己像是又被我自己以及那些无聊的宣传给愚弄了。并且当我手里拿着敌人的武器,用敌人的武器开火,将撞针撞击在弹壳上,听到子弹呼啸着射出去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个卖国贼。我不在乎自己打中的是什么。在我面前的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沙漠,还有废弃的坦克、掩体和运兵车,并且在一些运兵车里,还有敌人的尸体。可我还是开枪了,像我旁边的战友们一样开了枪。我像他们一样,把枪从后面挎着,盲目地向前方射击。好像我们已经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似乎我们在如此疯狂、如此反复无常的状态下,就算什么也打不中都无所谓。但我们还是用光了弹夹里的所有子弹。当沉闷的咔嚓声响起,宣布子弹已经打完,或是有金属部件被损坏时——也就是枪栓被卡在弹膛里,就像钥匙卡在锁里一样——我们知道步枪已经失灵,便把它们扔到一边。看着它们从我们手中脱开,飞出去,跌落在地上,我们感觉自己已经扔掉了一段烦恼的记忆。可是,这段记忆早晚有一天会再次浮现在我们的脑海里。这时我们听见“轰”的一声,那些火箭筒便都被炸毁了。用火箭筒开火的人一个目标也没击中。我们只看到飞出去的炮弹快速地弹跳着,最后漫无目的地爆炸。我们不停地用AK47射击,制造出一个火力工厂,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彻云霄。射出的子弹与被打飞的沙子漫天飞舞。现在我们都在朝着空中射击,把枪口对准天空。然后在原地跳起圆圈舞。我们光着脚起舞,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希望那些子弹永远也不要掉落下来。我们尖叫着,冲我们自己,冲着对方,冲着我们周围那些已经死了的伊拉克士兵尖叫着。我们先对自己尖叫,然后对围绕着我们的死亡世界尖叫,接着再对着我们自己尖叫,最后又对着我们身边的尸体以及这一片死亡的世界尖叫。
  我把手里的步枪扔到垃圾堆上,向悍马汽车跑去,钻到车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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